一、

1974年的夏天，陽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涂滿彝山褶皺里的每一個山寨。烏蠻滋佳常常蹲在寨口那棵百年老核桃樹下，望著蜿蜒如蛇的山路盡頭，耳朵支棱著，像只警惕的小麂子。他在等，等縣里電影隊的那匹大青馬，等它脖子上的銅鈴搖碎滿山寂靜，帶來山外世界的光與影。

烏蠻滋佳是個黑瘦的少年，額前留著一綹倔強的頭發，眼睛亮得像山澗里浸過水的黑曜石。他所在的阿佤寨，藏在云霧深處，出門不是爬坡就是下坎，日子像磨盤一樣，緩慢而重復。對于寨子里的孩子來說，看電影是一年里頂頂盛大的節日，比過年分糖還讓人興奮。

終于，在一個蟬鳴聒噪的午后，遠處山道上騰起一陣煙塵，緊接著，“叮鈴——叮鈴——”的銅鈴聲由遠及近，清脆得像山泉水擊打石筍。

“來了！電影隊來了！”不知哪個孩子先喊了一嗓子，整個岔河寨孑像被投入石子的水潭，瞬間熱鬧起來。

烏蠻滋佳蹭地一下從樹根上跳起來，鞋都沒提好就跟著人流往寨口跑。只見一匹高大的青灰色馬，正由一個戴著舊草帽、皮膚黝黑的漢子牽著，慢慢走下陡坡。馬背上馱著兩個巨大的木箱，用粗麻繩勒得緊緊的，箱子上還蓋著一塊洗得發白的油布。

“是老王叔！”有認識的老人笑著打招呼。

老王叔，全名王正明，是縣電影隊的放映員，每年都會來這一片的寨子放幾次電影。他熟門熟路地和寨老們握手，臉上帶著常年走山路曬出的健康紅暈。

“老王叔，這次帶了什么好片子？”烏蠻滋佳擠到前面，仰著小臉問，鼻尖上沁著細密的汗珠。

老王叔低頭看了看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小滋佳，這次有打仗的，還有……嘿嘿，可能有點‘玄乎’的。”

“玄乎”這個詞，像一顆小火星，瞬間點燃了孩子們的好奇心。烏蠻滋佳心里咯噔一下，既期待又有點莫名的緊張。

按照慣例，電影隊要在岔河寨放一晚，然后轉場去相鄰的幾個寨子。老王叔卸下馬背上的設備，寨子里的青壯年早已幫忙在曬谷場支起了白色的銀幕，一根竹竿挑著放映機，電線從寨子里唯一的一臺發電機拉過來，嗡嗡地響著。

黃昏時分，曬谷場早已擠滿了人。老人搬著小板凳，婦女抱著孩子，小伙子們三三兩兩地站在后面，烏蠻滋佳和他的小伙伴們——膽大的普老七、有點害羞的阿秀，還有總愛跟在后面的小胖——則像一群小猴子，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搶占最前面的位置。

第一部是戰爭片《南征北戰》，炮火連天，英雄殺敵，孩子們看得熱血沸騰，跟著銀幕上的沖鋒號一起吶喊。烏蠻滋佳握緊了拳頭，仿佛自己也端著槍沖上了陣地。

電影放完，已是月上中天。老王叔擦了擦汗，開始換膠片。他清了清嗓子，對著麥克風說：“下面這部，是反特片，叫《黑森林疑案》，大家看好了，可別嚇得睡不著覺??！”

人群里響起一陣低低的笑聲，烏蠻滋佳卻感覺后背有點發涼。他偷偷看了看普老七，他拍了拍胸脯：“怕啥？我保護你們！”阿秀則往烏蠻滋佳身邊靠了靠，小手攥緊了衣角。

二、黑森林里的陰影

電影開始了。銀幕上出現了一片陰森森的黑森林，風聲嗚咽，像鬼哭一樣。畫面里，一個穿著黑風衣的特務在林子里鬼鬼祟祟地穿行，背景音樂也變得緊張詭異，“咚……咚……”的鼓點敲在人心上。

烏蠻滋佳看得眼睛都不敢眨，手心卻慢慢滲出了汗。故事講的是特務在深山里傳遞情報，夜里經常出現一些恐怖的場景：飄忽的黑影、突然響起的貓頭鷹叫聲、還有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壞人，眼神兇狠得像要跳出銀幕。，

有一個鏡頭，是特務躲在一個廢棄的山神廟里，月光從破窗照進來，照在神像猙獰的面孔上，突然，一個黑影從神像背后閃過，伴隨著一聲尖利的慘叫！

“??！”阿秀嚇得尖叫一聲，猛地抱住了烏蠻滋佳的胳膊，小胖也“哇”地一聲差點哭出來，往普老七身后躲。烏蠻滋佳自己也嚇得一哆嗦，心臟像被一只手緊緊攥住，砰砰狂跳。他感覺周圍的空氣都變冷了，曬谷場的月光似乎也變得慘白。

電影還在繼續，恐怖的氛圍越來越濃。烏蠻滋佳不敢看，又忍不住想看，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像個撥浪鼓。他看到旁邊的大人們也看得很專注，有的眉頭緊鎖，有的低聲議論。

終于，電影結束了，銀幕上的光熄滅了，只有發電機還在嗡嗡作響。人群慢慢散去，議論聲此起彼伏。

“這片子，有點嚇人啊。”

“是啊，那山神廟里的鏡頭，看得我后脊梁骨發涼?！?

烏蠻滋佳和小伙伴們站在原地，誰也沒說話。夜風吹過，帶著山林里特有的潮氣，吹得人脖子根發冷。

“走……走吧，回家了?！逼绽掀叩穆曇粲悬c發顫，剛才的豪言壯語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四個孩子默默地往寨子深處走。阿佤寨的夜晚很安靜，只有蟲鳴和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叫聲。月光被茂密的樹木切割成斑駁的碎片，灑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個個晃動的鬼影。

三、不敢回家的夜晚

越往家走，烏蠻滋佳心里越害怕。剛才電影里的畫面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里來回閃現：黑森林里的黑影、山神廟里的怪笑、刀疤臉兇狠的眼神……每一個畫面都讓他頭皮發麻。

他看看旁邊的小伙伴，巖龍低著頭，腳步匆匆；娜依緊緊抓著烏蠻滋佳的袖子，身體還在微微發抖；小胖則一步三回頭，生怕后面跟上來什么東西。

走到岔路口，普老七家在左邊，烏蠻滋佳、阿秀和小胖家在右邊。

“我……我不敢一個人走了?！毙∨謳е耷徽f。

普老七咬了咬牙：“怕什么！我家近，我先回去了！”說完，他幾乎是小跑著鉆進了左邊的小路，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烏蠻滋佳看著普老七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前面黑黢黢的山路，心里更慌了。他們家住在寨子最邊上，靠近后山，要經過一片竹林，平時覺得沒啥，今晚卻覺得那竹林像一片巨大的黑影，隨時會撲下來。

“我也不敢……”阿秀的聲音細若蚊蚋。

烏蠻滋佳站在路口，猶豫了半天。他想起電影里那個刀疤臉，會不會就藏在路邊的草叢里？想起山神廟里那個飄忽的黑影，會不會就跟在他們身后？他越想越怕，腿肚子都開始打轉了。

“要不……我們去學校吧？”烏蠻滋佳突然想到，寨子里的學校就在附近，是一排土坯房，白天上課，晚上空著。

“學校？”阿秀和小胖都愣住了。

“嗯，”烏蠻滋佳點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一些，“學校離這兒近，而且是大房子，我們三個人一起，不怕?！?

小胖想了想，覺得這主意不錯，趕緊點頭：“好好好，去學校！”

阿秀雖然還有點害怕，但也不想一個人回家，就跟著烏蠻滋佳往學校走。

寨子小學很簡陋，只有三間教室，圍著一個土操場。他們從操場邊的矮墻翻了進去，找到平時上課的那間教室。教室門沒鎖，一推開，就聞到一股粉筆灰和舊木頭的味道。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照亮了里面的課桌板凳。烏蠻滋佳找了個靠窗的位置，河秀和小胖則緊緊挨著他坐下。

“我們……我們把桌子拼起來吧，躺著睡?！睘跣U滋佳提議。

三個孩子手忙腳亂地把幾張課桌拼在一起，然后又找來一些稻草鋪在上面，算是臨時的床。他們脫了鞋，蜷縮在稻草上，誰也不說話。

四、教室里的夜語

夜很深了，外面的蟲鳴似乎也低了下去。教室里靜悄悄的，只有偶爾傳來的風聲，吹得窗戶紙沙沙作響。

烏蠻滋佳閉著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剛才的恐懼還沒完全消散，反而因為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而變得更加清晰。他感覺周圍的黑暗里充滿了未知的東西，課桌的影子像蹲著的怪獸，墻角的掃帚像站立的人影。

“滋佳，你說……電影里的壞人，會不會真的在山里?。俊毙∨值穆曇粼诤诎抵许懫穑瑤е鴿鉂獾谋且?。

“別瞎說！”烏蠻滋佳趕緊打斷他，“那是電影，假的！”話雖這么說，他自己心里也沒底。

“可是……那里面的貓頭鷹叫，跟我們后山的貓頭鷹叫好像啊?！蹦纫佬÷曊f。

烏蠻滋佳側耳一聽，外面果然傳來“咕咕——咕咕——”的貓頭鷹叫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把身上的舊褂子裹得更緊了。

“我想我媽了……”小胖抽噎起來。

“別哭啊，小胖，”烏蠻滋佳連忙安慰他，“天一亮我們就回家了，沒事的。”他伸手拍了拍小胖的背，卻發現自己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三個人縮在一起，像三只受驚的小獸。時間仿佛過得特別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煎熬。烏蠻滋佳看著窗外的月光，心里盼著天趕緊亮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太困了，也許是恐懼慢慢被疲憊壓倒，烏蠻滋佳感覺眼皮越來越沉。他迷迷糊糊地聽到旁邊娜依均勻的呼吸聲，小胖也不再抽泣了。

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吱呀——”一聲，教室的門好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推了一下！

烏蠻滋佳猛地睜開眼睛，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著門口的方向。

黑暗中，門口似乎真的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晃動！

“誰？”烏蠻滋佳的聲音帶著極大的恐懼，幾乎不成調。

旁邊的娜依和小胖也被驚醒了，嚇得緊緊抱住烏蠻滋佳。

門口的影子頓了一下，然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老七！”

烏蠻滋佳趕緊爬起來，跑到門口，借著月光一看，果然是普老七。他手里拿著一個火把，臉上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

“你……你怎么來了？”烏蠻滋佳又驚又喜

“我……我回家越想越怕，”普老七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想著你們可能也不敢回家，就過來看看。”

看到普老七，烏蠻滋佳心里的恐懼一下子消散了大半。普老七進來后，教室里多了一個人，也多了一絲人氣。普老七把火把插在墻角，跳動的火光驅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孩子們緊張的臉龐。

“我就知道你也害怕！”小胖嘟囔著，剛才的委屈似乎也忘了。

普老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到課桌邊坐下：“誰說我害怕了，我就是……就是來看看你們。”

有了普老七在，氣氛輕松了一些。四個孩子開始小聲地聊天，聊剛才的電影，聊各自害怕的地方，聊天亮后要做什么。說著說著，困意再次襲來，這一次，他們睡得安穩了一些。

五、晨光中的歸程

當第一縷晨光透過窗戶，灑在教室里的時候，烏蠻滋佳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到身邊的小伙伴們還在熟睡，普老七靠在課桌上，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口水。

窗外，鳥兒已經開始嘰嘰喳喳地叫了，山寨里也傳來了公雞的打鳴聲。夜晚的恐懼像退潮的海水，漸漸散去，只剩下一絲淡淡的余悸。

烏蠻滋佳輕輕推醒了旁邊的阿秀和小胖，又搖醒了普老七。四個孩子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看著彼此亂糟糟的頭發和臉上的稻草屑，忍不住笑了起來。

“走吧，回家了。”烏蠻滋佳說，聲音里帶著清晨的清爽。

他們走出教室，清晨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清新，撲面而來，讓人精神一振。太陽正從山坳里探出頭來，金色的光芒灑滿了整個山寨，屋頂的炊煙裊裊升起，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而美

走在回家的路上，昨晚的恐懼已經變成了一種奇特的回憶。他們嘰嘰喳喳地說著話，討論著昨晚的電影，仿佛那只是一場有趣的冒險。

“下次電影隊再來，我們還跟著去別的寨子看！”普老七大聲說，又恢復了平時的神氣。

“去就去！”烏蠻滋佳也不甘示弱。

阿秀和小胖在一旁笑著點頭。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烏蠻滋佳看到媽媽正站在竹樓下張望，臉上帶著焦急的神色。

“阿媽！”烏蠻滋佳喊了一聲，跑了過去。

母親看到他，松了一口氣，快步迎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又氣又急地說：“你這孩子，昨晚跑哪兒去了？媽找了你一晚上！”

烏蠻滋佳低著頭，把昨晚的事情小聲地跟阿媽說了一遍。阿媽聽了，先是生氣，然后又忍不住笑了，抬手在他頭上輕輕拍了一下：“你呀！真是個膽小貓！下次不許這樣了，知道嗎？”

“知道了，阿媽?！睘跣U滋佳吐了吐舌頭。

走進家門，桌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苞谷飯和腌菜。烏蠻滋佳狼吞虎咽地吃著，心里覺得無比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