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頃刻擺滿。張狐貍殷勤布菜,眼睛卻死死盯住對方。“王兄”自稱姓趙,是滇東南曲靖的“保安團指揮”,昆明解放那晚,城防潰亂,他僥幸爬上一輛南下的軍車才撿了條命,一路潛藏至此。聽張狐貍道明來意,那趙某眼中驟然迸發出異樣的光,如同餓狼見了血食!
“同盟!”他拍案低喝,震得酒杯亂晃,“兄弟我與你侯大爺,那是一脈相連的國軍骨血啊!昆明的光景……唉!”他湊近張狐貍,一股濃烈的隔夜煙臭和汗酸撲面而來,“那叫一個兇險!滿城的紅……紅的扎眼吶!一夜之間就全變了天!盧漢……”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恐懼的顫音,“他反水了!把槍……把槍交給他們了!我趙某……我趙某……”他猛地灌下一杯酒,眼神兇狠起來,“是跟萬總座(萬保邦)一起撤出來的!萬總座就在下關!”
張狐貍的心臟如同被重錘擂響!萬保邦?那個昔日跺跺腳云南也要抖三抖的“省共革盟總司令”?這條魚,何止是巨大!簡直是條擱淺的蛟龍!
“萬……萬總座?!他還健在?”張狐貍的聲音都變調了。
“噓——!”趙某神秘而緊張地掃視四周,仿佛墻角也生著耳朵,“就在東門外七里橋,一處極隱秘的院落!兄弟若真想見,今夜小弟可冒險引薦!”
張狐貍感覺天旋地轉,一半是酒勁,一半是狂喜。拜見萬保邦!這簡直是跌落懸崖時抓到天梯!立縣買印算個屁!若能攀上這條線,帶回萬保邦的只言片語,在瘌痢猴那里就是潑天的功勞!自己就是未來新朝的“開國元勛”!他猛地站起來,因眩暈晃了一下,隨即深深一揖到地,聲音激動得哆嗦:“請……請趙兄務必成全!此恩此德,我張紅義粉身碎骨也難報!”他已迫不及待想見那條擱淺的蛟龍。
夜色吞沒下關城。沒有月光,只有稀疏幾粒寒星掛在天幕上。張狐貍懷揣著最后幾枚沉重的金戒指(那是他預備送給萬保邦的“見面禮”),跟著趙某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城郊泥濘的小路上。夜風嗚咽著穿過空寂的田野,偶爾幾聲犬吠也顯得無比遙遠。兩人避開大道,專挑連羊腸都算不上的田埂野徑潛行。腳下的泥水冰冷刺骨。
七拐八繞了近半個時辰,眼前終于出現一處被高大樟樹包圍的孤零零院落。墻垣斑駁,透著破敗。檐下懸著一盞氣死風燈,燈罩蒙著厚厚的油灰,昏黃的光暈只能勉強照亮階前巴掌大的地方,更像指引鬼魂的磷火。趙某上前,在厚重的木門上用一種奇特的節奏敲了三短兩長。門軸“吱嘎”一聲,如同垂死者的呻吟,從里面打開一條縫。一個黑影閃出,默不作聲,做了個手勢。兩人側身擠進。
院中逼仄,空氣里彌漫著劣質草煙、潮濕木頭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腐爛氣息混合的味道。正屋窗紙上透出油燈極其微弱的光芒,幾乎要被沉沉的黑暗吞噬。
趙某示意張狐貍在門外稍候,自己彎腰掀開破舊的棉布門簾鉆了進去。只聽里面低聲交談了幾句模糊的音節。片刻,門簾復被挑起,趙某探出頭:“張兄弟,請進。萬總座……在里面。”
張狐貍深吸一口氣,邁進門檻。屋里光線昏昧,僅靠土坑中央一張舊方桌上的小油燈照明。豆大的燈焰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動,給整個房間投下濃重而扭曲的陰影。土坑的角落,一個人影深深陷在一張破舊的藤椅里,如同一堆坍塌的包袱。那人身上裹著一件灰撲撲的棉袍,肩上卻滑稽地披著一條褪色的黃呢將軍披肩。聽到腳步聲,那人緩緩抬起頭。
張狐貍心頭猛然一縮。
昔日叱咤風云的“萬總司令”萬保邦,如今只剩一張蠟黃的、虛腫的臉。眼皮沉重地耷拉著,幾乎要蓋住整個昏濁的眼珠,眼底一片青黑,像是被重拳擊打留下的淤血。皺紋如同刀刻,縱橫交錯爬滿額頭眼角。他半仰在藤椅里,一只手無力地垂著,另一只手指縫里夾著一根幾乎燃盡的紙煙,長長的煙灰將落未落。整個人像一具失去了骨架支撐的皮囊,散發著行尸走肉般的死寂氣息。只有偶爾眼珠微微轉動間,閃過的一絲警惕精光,才提醒著來人,這副軀殼里還囚禁著不甘的兇魂。
“萬……萬總座!”張狐貍強壓住心頭翻涌的失望與驚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將懷中沉重的錦布小包高舉過頭頂,“卑職張紅義!侯茂棋長官座下參謀!奉侯長官之命,赴省……辦差,路經下關,驚聞總座在此,特備微禮,冒死前來拜謁!祈總座恕罪!”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萬保邦的目光被那包袱沉甸甸的金光吸引,如同干涸的湖里終于注入了一點活水。臉上那層死灰般的顏色似乎被這金燦燦的光澤微微沖淡了一絲。他喉結滾動,發出含混渾濁的聲息。那“引路人”趙某立刻上前,替萬保邦接過沉甸甸的金戒。
“起……來……吧。”萬保邦的聲音干澀沙啞,像破舊風箱扯動。
張狐貍慌忙站起,垂手肅立,簡明扼要又添油加醋地將瘌痢侯如何盤踞狹江、如何銳意進取“開疆拓土”立“亦龍”縣、如何急需大印以安民心、正急需“中央”大員指示等“偉業”匯報一通。他刻意略去了百姓的慘狀和地里的罌粟,只把瘌痢侯描繪成守土抗戰、與“黨國”心連一處的地方豪杰,儼然是滇西最后一面不倒的旗幟。
萬保邦耷拉著的眼皮緩緩抬起,渾濁的眼珠吃力地轉動著,落在地上的暗影里,仿佛在搜尋一絲亮色。當聽到“狹江險固”、瘌痢猴手擁數千之眾(數字已被張狐貍翻了一倍)時,他那雙幾乎熄滅的眼中,竟猛地躥起一小簇幽綠的火焰!云南完了,但他萬保邦還有活路!那個遠在窮山惡水的土匪頭子,竟然還有塊如此“理想”的根基之地!這瘌痢猴,不就是老天爺送到他絕路上的最后一條破船嗎?若能掌控……不!只要能暫時棲身……他仿佛看到自己被剝光尊嚴后,還能最后裹上的那塊遮羞布!
“滇西……反共……救國軍……司……令!”萬保邦猛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如同垂死者最后一聲吶喊,帶著一種垂死掙扎般的亢奮,原本癱軟的身體也因這瘋狂的念頭而微微坐直!臉上那份死寂被一種極端病態的控制欲所替代。一條殘破但還能咬人的狗,總比死在陰溝里強!
張狐貍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驚得愣住,隨即是海嘯般的狂喜!司令!侯司令!比什么縣長大爺威風百倍!自己就是司令座前的……張參謀長!?他激動得血液都沖上頭頂,連連叩首:“萬總座英明!天恩浩蕩!侯長官……哦不!侯司令!定當……定當為黨國鞠躬盡瘁!肝腦涂地!”聲音因狂喜而扭曲。
萬保邦吃力地揮了揮手,示意趙某準備紙筆。他從藤椅深處掙扎著傾身向前,半個身子幾乎撲在桌案上,手指哆嗦著蘸了濃墨。桌面上鋪開一張舊報紙撕下的空白邊角,邊緣還帶著油污。他喘息著,用盡全身力氣,抖抖索索地寫下潦草難辨的字跡:
中華民國YN省共革盟總司令部委令
茲委任侯茂祺先生為云南迤西反共救國軍司令。希接此令后,應就職紅頭職協,為要。
YN省共革盟總司令萬保邦
中華民國四十年二月十日
墨跡未干,如同一灘凝固的污血。
萬保邦猛咳了幾聲,臉上泛起病態的猩紅,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更像是溺水者的狠絕)將這張油紙塞進張狐貍手里:
“告訴……侯茂棋……大煙……要加緊種……人槍……多多益善……狹江……就是……鐵桶……銅墻……”他用盡最后力氣下達指令,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張狐貍心坎,“堅壁……清野……誰敢放進一個……共匪……提頭來見……反攻……反攻在望……”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成了囈語,身體重新軟倒進藤椅深處,只有胸口的劇烈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張狐貍捧著這張散發著霉味、油墨味和垂暮者絕望氣息的“委任狀”,如同捧著黃緞包裹的丹書鐵券!手指激動得打顫。他深深作揖,千恩萬謝,在趙某的示意下,倒退著離開了這座散發著腐朽氣味的魔窟小院。
三日后。狹江深處,打平。
“司令?!滇西反共救國軍司令?萬保邦……親筆委任?!”
瘌痢猴(不,現在是侯司令了)捏著那張油漬麻花、墨跡歪扭的“委任狀”,猴眼瞪得幾乎要從深陷的眼眶里凸出來!細密的汗珠混著厚厚一層白粉,在他那張因亢奮而扭曲的臉上糊成一團黃泥!他猛地從他那張墊著虎皮的“帥椅”上跳起!
“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尖利瘋狂、如同夜梟嘶鳴般的狂笑從他那狹窄的胸腔里爆發出來,如同毒氣泄漏!笑聲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與權力欲望瞬間膨脹到極致的扭曲快感!他笑得前俯后仰,骨瘦嶙峋的身體劇烈地搖擺著,那件緊繃在身上的“司令服”幾乎被撕裂。他一邊笑,一邊用枯槁的手指用力拍打張狐貍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把這位“張參謀長”拍進泥地里:
“張紅義!老子……老子沒看錯你!你他娘的就是老子命里的福星!這‘參謀長’的位子,就是你的!誰也搶不走!”他從一個破舊藤條箱里嘩啦抓出一把銀毫子,看也不看摔在張狐貍腳下,“大洋!賞!使勁花!”
他反復地念誦著那個新得的名號:“侯司令!侯司令!……”每念一次,眼中那攫取與毀滅的欲望就加深一分,“萬總座……哦不!萬總司令說得對!種煙!給老子種!有多少地,都給老子種上!煙土就是槍桿子!就是金元寶!人!抓!凡是帶把的能扛槍的,都給老子抓!成立……成立什么來著?”他目光灼灼地轉向張狐貍。
“第五大隊!司令!”張狐貍高聲回應,與有榮焉。
“對!第五大隊!由你的心腹孫學禮去!操練!狠狠地操練!”他揮舞著那張比廢紙強不了多少的委任狀,“把這牌子……‘滇西反共救國軍司令部’!給老子高高地掛在大門口!最顯眼的地方!”
幾張早已準備好的、措辭更加駭人聽聞的“布告”——《告狹江各族民眾堅壁清野令》、《禁煙毒通告》(諷刺至極)、《本司令就職宣言》——連同張狐貍特意搜刮來的真正解放軍的布告(用作迷惑人心、混淆視聽的“盾牌”),如同瘟疫般迅速灑向狹江各鄉保、城鎮。
一場以“和平解放,武裝自衛”為幌子的末日暴亂,在瘌痢猴狂喜的咆哮聲中,如同潰壩的毒液,浸透了每一寸絕望的土地。被新征入伍的“第五大隊新兵”——許多不過十五六歲的孩子和佝僂的老人——在打平城外塵土飛揚的草場上,手持竹竿削成的“長槍”,對著長官(昔日的慣匪)呆板的口令,演練著毫無希望的抵抗。
日頭懸在煙苗稀疏的罌粟田上。新掛起的“司令部”破木牌,在春日帶著泥腥氣的風里吱呀作響。牌前泥坑里,一只瘦得脫形的野狗叼著半塊被踩踏得稀爛的苞谷餅匆匆跑過,頭也沒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