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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阿公的故事(10)

回信送至黃府時,籠罩在“龍吟莊”上空的沉沉死氣似乎被驅散了一絲。黃壽福長吁一口氣,連日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疲憊與虛軟排山倒海般襲來。他即刻狂喜地命人:“開倉!把最好的米面拿出來!殺豬宰羊!采買一切山珍海味!庫房里那幾壇珍藏的、留著過六十大壽用的三十年茅臺,都給我開了!張燈結彩!要大紅!要喜氣!越熱鬧越好!”下人們被這陡然的轉變弄得手足無措,整個黃府如同被投入漩渦的木船,在一種病態的、歇斯底里的喜慶氛圍中瘋狂運轉起來。

而內院深處,黃蝴蝶的興奮也達到了頂點。連續幾夜,她都沉浸在對未來的迷夢中。繡房里堆滿了新采買的綾羅綢緞、胭脂水粉、時興的上海玻璃絲襪和亮晶晶的頭飾。她赤著腳,身上只著一件薄薄的粉色綢睡衣,在堆滿華麗衣料的床上滾來滾去,舉著一對沉甸甸的鎏金嵌琺瑯鐲子對著光看,想象著自己帶著它們站在黑候身旁,接受眾人艷羨目光的場景。“以后,整個永平的綢緞莊都得把最新式樣先送來給我挑!”她咯咯地笑出聲,笑聲在空曠奢靡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至于那未來的“夫君”?早在她腦海中化成了堆滿廳堂的金山銀山和壓滿箱籠的新奇洋貨。丑陋與恐懼,似乎已被金帛珠翠徹底掩埋。

黑候擇定的黃道吉日,終于在一片詭異而壓抑的喧鬧中降臨。

永平通往耆街打平的道路上,塵土彌天。一隊彪悍的騎兵在前開道,鋼刀斜挎,馬槍在背,眼神冷漠,馬蹄敲打著破曉的天光,踏碎了沿途村莊的雞鳴。緊隨其后是幾十名步行的悍匪,簇擁著一架抬著箱籠的馱騾和幾頂滑竿。滑竿上端坐著的,正是此行的主角——癩痢猴黑候。

今日他可謂“盛裝”。一身藏青色呢料西裝緊繃在他那弓腰駝背、骨瘦如柴的身體上,顯得極為不合襯,如同稻草人套上了戲服。西裝里的白襯衫領口漿得硬挺,緊扣在他瘦骨嶙峋的脖子上,將那流膿的瘡疤半遮半掩。頭上罕見地沒有戴帽子,取而代之的是新刮過的頭皮——剃頭匠花了半個時辰,用冷水泡軟了硬痂,再用鋒利的剃刀小心翼翼刮去了頂心與后腦那些硬痂和剛冒頭的茸發,此刻青白色的頭皮暴露著,幾個新鮮劃破的細小傷口滲著淡黃色的體液,在晨光下閃著詭異的油光。臉上厚厚敷了一層劣質的鉛粉,試圖遮掩那常年吸食鴉片留下的蠟黃底色,粉撲得不勻,像新墁的土墻掛了霜花,更顯詭異。那管形如鷹喙的勾鼻突兀地懸在凹陷的面頰中間,眼窩更深了,唯有一雙眼睛被這精心修飾(或者說徒勞遮掩)激發出一種怪異的亢奮神采,目光灼灼地投向前方黃府大院的方向,仿佛惡狼鎖定了圈中的羔羊。腰間的武裝帶上斜插著一把擦拭得锃亮的德國造快慢機,成了他這身滑稽裝扮下唯一透著凜冽殺氣的標志。

黃府門前,早已鋪上了猩紅的地氈。鼓樂班子被逼著吹奏著歡快的嗩吶曲牌,鑼鼓敲得震天響,但那調門里卻透著緊繃,吹喇叭的腮幫子鼓得像要炸開。黑壓壓的下人戰戰兢兢地跪在兩旁,頭抵著冰冷的地磚,大氣不敢出。黃壽福穿著體面的團花馬褂,臉上堆滿了比哭還難看的諂媚笑容,帶著幾乎站不穩、臉色煞白的陳代夫人和一眾族人,早早地恭候在臺階下。陽光刺眼,照得他額頭上沁出的油汗閃著光。

馬蹄聲近。黑候在一隊挎著長槍、眼神如刀的親兵護衛下,翻身下馬。下馬的動作有些僵滯滑稽。他的腳剛踏上紅氈邊緣,一股混合著濃重藥水、汗臭、煙土和陳舊膿血的特有氣味便在風中彌漫開來。離他最近的幾個家丁身體難以抑制地顫抖了一下。

就在這時,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脂粉香氣猛地從旁邊沖了出來!

“侯老爺——您來啦!”

一道亮得晃眼的身影,像只撲火的彩蝶,踩著細細的黑色高跟鞋就撞到了黑候身邊。正是盛裝打扮的黃蝴蝶!她穿了一件裹身開衩的大紅旗袍,上面用金線滿繡著張牙舞爪的牡丹,披著一件價值不菲的雪白水獺皮短襖,與刺目的紅形成巨大反差。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口紅濃艷似血,發髻高聳,插滿了亮閃閃的水鉆頭飾。她臉上洋溢著一種極致的、近乎表演性質的嫵媚笑容,伸出涂著蔻丹的手,不顧黑候西裝袖口上的塵土甚至一點可疑的黃漬,親昵而自然地挽住了他枯瘦如柴的手臂!

“哎呀,您路途辛苦啦!快,里頭請,爹爹都給您預備好啦!”她幾乎是架著(或說是拖著)黑候往里走,聲音又尖又嗲,在死寂的院落里顯得無比突兀。黃壽福和陳代夫人都驚呆了,張著嘴,喉頭滾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黑候猝不及防地被這只濃香撲鼻的“彩蝶”攀住,那渾濁的眼睛驟然放亮,深深嗅了一口女孩頸邊濃郁的茉莉花露水混著少女體香的氣息,一絲極其滿足、近乎獸性的貪婪笑容在他敷粉的臉上綻開,粘稠的目光如同實質般流淌在黃蝴蝶露在旗袍開衩外白嫩的小腿和后頸那片細膩的皮膚上。他那只枯爪般的手,毫不避諱地用力捏了捏黃蝴蝶挽著他胳膊的滑膩手腕,喉嚨里滾動著含混不清的咕噥:“好……好……香……好美人……”

當夜,“龍吟莊”燈燭徹夜長明,流水席從正廳擺到前院天井。無數珍饈佳肴堆砌如山,整壇整壇的陳年美酒流水般傾瀉而出,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酒肉甜腥氣。然而,這場被刻意制造的滔天喜慶之下,涌動的卻是令人骨髓發寒的暗流。

賓客們強顏歡笑,推杯換盞間眼神飄忽閃爍,小心翼翼地窺探著上座的主人。觥籌交錯之聲不絕于耳,阿諛奉承之辭諂媚流淌,唯恐聲音里泄露出一絲不敬惹惱了那尊煞神。黃壽福舉著酒杯的手從未停止過顫抖,每一次與黑候目光相接,都感覺像被冰錐刺中靈魂深處。陳代夫人坐在女賓席首位,臉上的笑容僵硬如同石刻,每一次丈夫與黑候那刺耳的假笑撞入耳膜,都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席間黑候帶來的衛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吆五喝六,粗野的笑罵和不時故意弄出的槍械碰撞聲,壓得絲竹管弦如同嗚咽。杯盤狼藉間,地上隨處可見踢翻的酒壇碎片和油漬污穢。

黑候顯然心情極好,蒼白的臉頰被酒精燒出了兩團病態的酡紅,渾濁的眼睛因得償所愿而興奮異常,貪婪地掃視著賓客如云的繁華熱鬧景象,這是他在深山洞窟里永遠無法感受到的虛榮。他的目光落在黃蝴蝶身上,粘膩又露骨。

宴席尚未達到所謂的高潮,黑候的親兵隊長——一個臉上帶疤的彪形大漢——便已不耐煩,對著吹嗩吶的班子粗暴一揮手,又冷冷掃視了一圈喧鬧的賓客。喧天的鼓樂和嘈雜的談笑聲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黃壽福臉色煞白,立刻堆上更深的諂笑,在震天的喧囂驟然凝固的剎那,鼓足力氣尖聲嚷道:

“吉時已到——請新人入洞房!”

話音未落,黑候已帶著壓抑不住的粗重喘息霍然起身,仿佛那華麗鋪張的宴會在他眼中已是多余。幾名親兵早已知趣地排眾而出,幾乎是架起穿著高跟鞋搖搖晃晃、臉上那層過度嫵媚的笑容也開始僵硬脫落的黃蝴蝶。她身上那件大紅旗袍像一團燃燒的烈焰,濃重的香氣與她身上本能泛起的恐懼氣息交織混雜。黑候伸出他覆著薄皮、青筋暴突、帶著濕冷粘膩觸感的手,粗暴地攥緊了少女纖細的手腕。那力道絕非溫柔,更像捕獲獵物后鎖緊的銬鐐,拖拽著她,在驟然死寂下來的、所有人驚懼而復雜的目光注視下,一步一歪,踩著濕滑油膩的地面,踉蹌著穿過沉默的人海,直直走向那扇被兩個持槍親兵守著的、燈火通明卻宛如魔窟之門的西廂繡房!

沉重的雕花木門在身后“砰”地一聲被緊緊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絕了黃壽福夫婦陡然煞白、失卻最后一點血色的臉,和他們身體難以自控的、篩糠般的抖顫。關門聲在寂靜下來的庭院中回蕩,如同一聲沉悶的喪鐘,宣告著一場血色聯姻的最終祭奠。

院子里殘余的喜燭仍在噼啪燃燒,那搖曳的火焰,跳躍在賓客們空洞的眼神中,也扭曲地映照在冰冷地面暗紅的酒漬上,觸目驚心,宛若一片無法抹去的、新鮮的血泊。

瀾滄江水的嗚咽,穿透數里之外的山巒,似乎在這奢靡又死寂的大院里,變得更加沉重。不知何時,天際壓下了沉甸甸的黑云,遮蔽了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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