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水潤萬物與新生的暖意
也許是錢方的赤誠感動了上天,也許是季節更替的必然。在村民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幾場酣暢淋漓的大雨終于降臨了岔河。雨水先是試探性地敲打著干渴的土地,繼而連成線,織成幕,慷慨地傾瀉下來。龜裂的河床貪婪地吸吮著甘霖,低洼處迅速積起了水洼。
雨過天晴,岔河的水位開始緩緩回升。渾濁的河水漸漸沉淀,重新變得清澈。消失已久的沙鰍魚群,仿佛也感知到了水流的召喚,重新在熟悉的水草和石縫間出現、嬉戲。久違的生機,重新回到了岔河村。
錢方又像從前一樣,經常挽起褲腿,踏進那熟悉的、帶著涼意的河水里。他的動作依舊精準有力,竹簍里的收獲也日漸豐盈。陽光照在他古銅色的脊背上,汗珠折射著光芒。
當同村的漢子們路過河邊,看到錢方簍子里活蹦亂跳的魚,有人像過去一樣習慣性地開口:“錢方,今天手氣真旺啊!這魚看著就鮮,家里娃兒饞好久了……”
錢方抬起頭,臉上不再是過去那種被奉承后的暈乎乎,也沒有絲毫的不情愿。他露出一個爽朗而坦然的笑容,抹了把臉上的水珠,聲音洪亮地說:“是啊,今天魚挺多!我一個人也吃不完,來,大家伙兒都拿幾條回去嘗嘗鮮!”說著,他就主動從簍子里抓起幾條肥美的沙鰍魚,不由分說地塞到對方手里。
令人欣喜的變化是,這一次,接過魚的人沒有再像從前那樣理所當然地道聲謝就離開。他們或是趕緊從隨身的布袋里掏出幾個自家菜園剛摘下的、帶著露水的黃瓜、茄子塞給錢方;或是熱情地招呼:“錢方,晚上別開伙了,到我家喝兩盅,正好我婆娘燉了臘肉!”;又或者拍著胸脯說:“明天隊里要修引水渠,力氣活包在我身上,你別下水了,當心著涼!”
一種基于理解、尊重和互助的新關系,在簡單的魚和蔬菜的交換中悄然建立。不再是單方面的索取,而是有來有往的溫情。錢方感受到這種變化,心里那份暖意更濃了。他分魚時更從容,接受回饋時也更坦然。
少年烏蠻滋佳的生活,也被這兩股暖流滋養著。他依舊喜歡在清晨或傍晚跑到岔河邊,看錢方叔捕魚,幫他提簍子,聽他講水里的奧秘。他也依舊會爬上后山,幫老廣趕趕羊,聽他用沙啞的嗓音,斷斷續續地講述那些或慘烈、或帶著一絲溫暖亮色的往事片段。不同的是,他現在常常是帶著任務去的——他會把在學堂新學的幾個字,用樹枝在泥地上認真地寫給錢方和老廣看,笨拙地教他們讀寫。錢方學得很慢,一筆一劃寫得歪歪扭扭,但眼神無比專注;老廣則常常看著那些字出神,仿佛在努力回憶著什么,偶爾會指著某個簡單的字,喃喃道:“這個……好像認得……在告示上見過……”
日子在河水的流淌、羊群的咩叫和識字板的沙沙聲中,緩緩向前。岔河村經歷了旱魃的考驗,也經歷了人心從隔閡到溫暖的蛻變。每到節日,或是閑暇的傍晚,村口那棵飽經滄桑的老核桃樹下,依然會聚集起乘涼的人們。老人們搖著蒲扇,講述著古老的傳說,也講述著那些并不遙遠、夾雜著血淚與硝煙的故事——關于松山的炮火,關于野人山的迷霧,關于一個外鄉漢子如何帶著一身傷痕和半截手指,在岔河邊停下流浪的腳步;也講述著一個頭上長著癩痢的孤兒,如何用他蒲扇般的大手,在旱災年月里為全村人刨出一條生路。
每當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滿岔河,水面泛起粼粼波光,仿佛碎金流淌。岸邊的蘆葦依舊隨風搖曳,沙沙作響。恍惚間,人們仿佛還能看見幾個模糊的身影坐在老核桃樹下。他們不再是手握刺刀、滿身戒備,而是端著粗瓷碗,里面是清冽的包谷酒。他們相互碰杯,發出清脆的聲響,低聲談論著遠方的松山,談論著木棉花開的故鄉,也談論著腳下這片接納了他們的、叫做岔河的土地。他們的聲音融入晚風,融入潺潺流水,成為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故事里,深沉而厚重的一章。
而少年烏蠻滋佳,就在這水光山色與人情冷暖的交織中,在錢方叔粗糙手掌的溫度和老廣叔沙啞嗓音的浸潤下,如同一株飲飽了雨露的秧苗,向著陽光,悄然拔節生長。他小小的心里,裝著岔河的魚蝦,裝著山間的草藥,裝著彈殼做的風鈴,也裝著松山上的硝煙和學堂里朗朗的書聲。這些,都將成為他未來生命里,最堅韌、最溫暖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