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如同在滾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整個院子瞬間炸開了鍋!
“什么?!”
“野狼溝?!”
“石布!我的石布啊!”三姐烏蠻滋芬猛地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嚎,整個人癱軟下去,被旁邊的女人們死死扶住。
“李洪平也在車上?完了完了!這…這可怎么交代啊!”有人驚恐地喊道。
“滋佳呢?滋佳怎么樣?”烏蠻國程猛地撥開人群沖出來,一把抓住阿秀的肩膀,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她,聲音都在發抖。
烏蠻國福,這位須發皆白、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超然物外的老中醫,此刻渾濁的眼睛里也瞬間爆發出銳利如鷹隼的光芒。他沒有絲毫猶豫,猛地轉身沖進里屋,動作快得與他蒼老的外表極不相符。片刻,他背著一個沉甸甸、邊緣磨得發亮的深褐色藤條藥箱沖了出來,藥箱上掛滿了各種小葫蘆、小布袋。
“國程!老四!老五!”烏蠻國福的聲音蒼老卻如同洪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院內的混亂,“帶上繩子!門板!抬人的家伙!會水的都跟我走!快!”
他的目光掃過癱軟在地的三姐,聲音低沉了幾分:“滋芬,在家燒水!熬姜湯!準備干凈的布!越多越好!”簡單的指令,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幾個精壯漢子立刻行動起來,有人沖去扛門板,有人飛快地卷起粗麻繩。烏蠻國程咬著牙,也抄起了一根木棍,眼神里混雜著對兒子的擔憂和對沙馬家、對李洪平的復雜情緒。
烏蠻國福一馬當先,拄著一根油亮的竹杖,大步流星地沖進了茫茫雨幕之中。阿秀緊跟在他身邊,一邊哭一邊指路。后面是烏蠻國程和幾個抬著門板、拿著繩索的漢子。一行人如同離弦之箭,朝著野狼溝的方向疾奔而去,迅速消失在暴雨和濃重的暮色里。
當救援隊伍在阿秀的指引下,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趕到野狼溝頂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只有幾支微弱的手電筒光柱,在狂暴的雨幕中艱難地刺破黑暗,搖晃著,最終定格在山脊上那令人心碎的一幕。
烏蠻滋佳像一尊泥塑的雕像,背對著溝谷,雙膝跪在冰冷的泥水里。他用自己的脊背,盡可能地拱起一個狹窄的空間,遮擋著身下兩個已經失去意識的重傷員。雨水順著他低垂的頭顱、脖頸,肆意流淌,沖刷著他身上早已凝結的血污和泥漿。他的一只手,依舊死死地按在李洪平大腿根部那早已被血水浸透的布條上,另一只手則護在沙馬石布塌陷的胸口上方,似乎想為他擋住一些風雨。他的身體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脫力,抑或是恐懼。
“滋佳!”烏蠻國程第一個沖了上去,聲音嘶啞,帶著哭腔。他撲到兒子身邊,手電光下,滋佳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和緊閉的雙眼讓他魂飛魄散。
“阿普(爺爺)…快…救他們…”烏蠻滋佳似乎被父親的喊聲驚醒,艱難地抬起頭,嘴唇翕動著,發出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隨即頭一歪,徹底脫力昏厥過去。
“滋佳!”烏蠻國程一把抱住兒子冰冷的身體,老淚縱橫。
“別慌!”烏蠻國福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他迅速蹲下身,布滿老人斑卻異常穩定的手,飛快地搭上了沙馬石布和李洪平的手腕。觸手冰冷,脈搏微弱得如同游絲,尤其是沙馬石布。
“石布傷在內腑,氣息如游絲,危在旦夕!洪平失血過多,腿骨盡碎,寒氣已深入骨髓!”烏蠻國福的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量,“快!把滋佳抬開!門板!繩子!把傷員小心固定好!立刻抬回去!慢一點!穩一點!不能再顛簸了!”
漢子們立刻行動起來,小心翼翼地將昏迷的沙馬石布和李洪平分別挪到門板上,用繩索盡可能平穩地固定住他們的身體。烏蠻國福迅速從藥箱里掏出幾個小瓷瓶,倒出幾粒朱紅色和蠟黃色的藥丸,不由分說地撬開兩人的牙關,塞了進去。又取出幾片黑乎乎、散發著濃烈辛辣氣味的膏藥,貼在沙馬石布的胸口和李洪平那觸目驚心的斷腿傷口上方。
“這‘回陽丹’和‘續骨定痛膏’能吊住他們一口氣,暫時穩住傷勢!快走!回我那里!”烏蠻國福的聲音不容置疑。
一行人抬著兩塊沉重的門板,在狂暴的暴雨和泥濘的山道上,開始了比來時更加艱難百倍的跋涉。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手電光在黑暗中艱難地搖晃,照亮前方泥濘不堪、危機四伏的道路,也映照著擔架上兩張毫無生氣的臉。沉重的喘息聲、踩踏泥水聲、以及風雨的咆哮,交織成一首絕望而悲壯的進行曲。
烏蠻國程背著昏迷的兒子滋佳,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隊伍最后。他看著前方擔架上生死未卜的女婿沙馬石布,又看看背上氣息微弱的兒子,再想想那個同樣危在旦夕的李洪平,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涼和宿命感,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幾乎讓他窒息。
***
烏蠻國福那間不大的屋子,此刻成了臨時的救命戰場。濃重的草藥味混合著血腥氣和濕冷的泥土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兩張簡陋的竹床被并排安置在屋子中央。沙馬石布躺在左邊,臉色灰敗如金紙,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只有喉嚨深處偶爾發出極其微弱、帶著水泡音的嘶嘶聲。烏蠻國福正俯身在他旁邊,布滿青筋的雙手以一種極其穩定而精準的動作,將一根根細如牛毛、閃爍著寒光的銀針,刺入他胸腹周圍的穴位。每一針落下,都伴隨著老人口中低沉而快速的、含混不清的咒語般的音節。
右邊床上,李洪平同樣昏迷不醒,但呼吸相對粗重一些,只是那粗重中帶著痛苦的呻吟。他那條血肉模糊的左腿,被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特制的竹制托板上。傷口處猙獰的骨茬和翻卷的皮肉暴露在燈光下,被雨水泡得發白腫脹。烏蠻國福剛剛處理完沙馬石布,立刻移步過來。他先用滾燙的開水煮過的布巾,極其小心地清理掉傷口周圍的污泥和草屑,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然后,從一個黑色陶罐里挖出深綠色、散發著濃烈清涼苦味的黏稠藥膏,厚厚地、均勻地涂抹在整條傷腿和傷口上。藥膏接觸皮膚的瞬間,李洪平即使在昏迷中也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發出痛苦的悶哼。
“按住他!”烏蠻國福低喝一聲。旁邊的烏蠻國程和另一個漢子立刻用力按住李洪平的肩膀和那條好腿。
只見烏蠻國福深吸一口氣,渾濁的雙眼精光一閃。他雙手如鐵鉗,一手握住李洪平的小腿下方,一手托住那斷裂腫脹的膝蓋上方。凝神,聚力,猛地一拉一送!
“咔嚓!”一聲極其清脆、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骼摩擦復位聲響起!
“呃——啊——!!!”劇痛如同火山爆發,瞬間將李洪平從昏迷的深淵中硬生生拽了出來!他猛地睜大雙眼,眼球暴突,布滿血絲,發出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身體像被扔上岸的魚一樣劇烈彈動掙扎,卻被旁邊的人死死按住。
烏蠻國福對此置若罔聞。復位完成后,他動作沒有絲毫停頓,迅速拿起旁邊早已準備好的、削磨得光滑平整的竹板(替代了夾板),熟練地墊上厚厚一層散發著草木清香的柔軟草藥,然后用浸泡過藥汁、韌性十足的葛藤,一圈一圈,力道均勻地將竹板牢牢地捆綁固定在李洪平的傷腿上,從大腿中部一直固定到腳踝上方。
整個過程快、準、穩,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利落。
固定完畢,烏蠻國福又從一個葫蘆里倒出幾顆烏黑的藥丸,塞進李洪平因痛苦而大張的嘴里,強行灌下一口溫水。李洪平被嗆得劇烈咳嗽,但藥丸終究是咽了下去。他不再嚎叫,只剩下斷斷續續、痛苦至極的抽泣和呻吟,眼神渙散,冷汗浸透了頭發和身下的褥子。
處理完兩個最危重的,烏蠻國福才走到屋角另一張竹床邊。烏蠻滋佳躺在那里,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渾身冰冷,還在昏迷中,但呼吸還算平穩。他只是脫力、失溫加上一些皮外傷。烏蠻國福給他灌下了一大碗滾燙的、散發著濃烈辛辣味的姜湯,又在他幾個穴位上扎了幾針。很快,滋佳蒼白的臉上恢復了一絲血色,緊皺的眉頭也略微舒展開來。
屋子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三姐烏蠻滋芬坐在沙馬石布的床邊,緊緊握著他冰涼的手,眼淚無聲地流淌,身體因為恐懼和悲傷而不住地顫抖。李洪平痛苦的呻吟如同鈍刀子,切割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烏蠻國福疲憊地坐在火塘邊的小竹凳上,往快要熄滅的火堆里添了幾塊干柴。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起來,映照著他溝壑縱橫、寫滿疲憊的臉。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聲音帶著濃重的沙啞:“石布的命…暫時吊住了。但內腑震動,瘀血內阻,兇險萬分,要看今夜能否熬過這道鬼門關。洪平的腿骨…接回去了,但寒氣入骨,傷口太大,極易潰爛生變,且看他造化,還有…日后恐難復原如初。”
他的話,像冰冷的石塊,砸在每個人的心上。三姐的啜泣聲更大了。烏蠻國程蹲在火塘邊,抱著頭,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