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朱龍低垂的、抖動的頭顱上，語氣緩和了些許，卻依舊沉重：“人這一輩子，誰沒在岔路口被石頭絆過腳？摔倒了，是賴在地上哭，還是咬著牙爬起來，把路走正？朱龍今天有勇氣把這石頭亮出來，就是爬起來的第一步！這步，比不摔跤還難走！”薛加的聲音在黃昏的農場里回蕩，“我們高四班，是一個整體！一個人摔進溝里，其他人是站岸上看笑話，還是伸手拉一把？你們自己掂量！”

人群沉默著，一種復雜而沉重的情緒在空氣中彌漫。指責的目光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同情，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薛老師的話像重錘，敲碎了簡單的對錯界限，露出了底下更復雜、也更真實的人間苦痛。

胡榮副校長不知何時也站在了人群外圈，他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驚訝，只有深深的凝重。薛加說完，胡榮走上前，沒有看朱龍，而是對著所有學生，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薛老師的話，都聽見了。朱龍犯了錯，自有學校的紀律。但眼下，救病如救火。我提議，”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我們高四班，先湊一湊，幫朱龍把他阿媽的藥錢墊上！讓他能安心接受處分，安心改過！大家同窗一場，不能看著一個兄弟，因為走錯一步，就徹底掉進冰窟窿里！愿意的，晚上找謝幫登記。”

人群里先是寂靜，隨即響起低低的議論聲。李洪平第一個喊出來：“我出五毛！”他臉上還帶著剛才的震驚，但眼神異常堅決。阿秀抹了抹眼角：“我……我有一塊二……”九妹緊緊攥著那個失而復得的布包，里面是她攢下的鋼筆錢，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痛苦不堪的朱龍，又看看胡校長和薛老師，用力吸了吸鼻子，聲音不大卻清晰：“我的……先給朱龍哥阿媽買藥……鋼筆……鋼筆以后再攢……”

仿佛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面，漣漪迅速擴散開來。有人掏出口袋里僅有的幾枚硬幣，有人小聲說回去拿藏在鋪蓋卷里的毛票……連勞動委員謝幫，雖然臉色依舊緊繃，卻也默默地拿出了一個小本子和半截鉛筆，開始記錄。

朱龍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看著那些伸出的手，看著那些或同情或鼓勵的目光。他臉上的羞愧和絕望瞬間被巨大的、洶涌的淚水沖垮。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不是向著某個人，而是向著這片包容了他過錯也給予他救贖的土地，向著這群剛剛還被他傷害、此刻卻向他伸出援手的同窗，發出了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嚎啕。那哭聲撕心裂肺，在空曠的農場暮色中久久回蕩，混雜著委屈、悔恨，還有絕處逢生般的巨大感激。

薛加和胡榮對視一眼，都沒有去扶他。有些路，需要自己走完；有些債，需要跪著還清，才能刻骨銘心。畢文老師站在稍遠的地方，望著這片起伏的、在暮色中漸漸模糊的土地，又看看那跪在土地上痛哭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人心啊，何嘗不是這橫斷山最深最復雜的褶皺……有貧瘠，有傷痛，卻也藏著最深的暖流……”

霜降前夜，搶種終于接近尾聲。最后幾壟土豆種被小心翼翼地埋進新翻的、散發著泥土清香的濕潤土壤里。持續多日的高強度勞作幾乎榨干了每個人的體力，但任務完成的喜悅像一股微弱的暖流，在疲憊的軀體里隱隱流動。

晚飯是難得的“犒勞”——一大鍋熱氣騰騰、煮得稀爛的洋芋，拌著胡榮副校長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一小罐油汪汪的辣椒醬。學生們圍坐在窩棚前燃起的篝火旁，火光跳躍著，映亮了一張張年輕而憔悴、沾滿塵土卻洋溢著釋然的臉龐。薛加老師端著個粗瓷碗，碗里是同樣煮得軟爛的洋芋，他默默地坐在篝火稍遠些的一塊石頭上，火光勾勒出他疲憊卻依然挺拔的身影。他吃得很少，目光越過跳躍的火焰，投向遠處被夜色吞沒的、他們剛剛耕種過的土地，似乎在默默計算著那些深埋地下的種塊，何時能頂破凍土，何時能舒展出第一片嫩葉。物理老師的思維，總習慣性地投向力的傳遞與能量的轉化，此刻，他或許在估算著這片土地蘊藏的生機，何時能回應他們付出的每一分蠻力與熱望。

胡榮副校長則顯得活躍許多。他端著碗，在學生們圍坐的圈子里走動，不時停下來，拍拍這個的肩膀，問問那個累不累。火光在他清瘦的臉上跳躍，鏡片后的眼睛格外明亮。他走到烏蠻滋佳他們這一組旁邊，特意在九妹身邊坐下。

“九妹，手還疼嗎？”胡榮看著九妹磨出血泡又結成硬繭的手，溫和地問。

九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往后縮了縮，搖搖頭：“不疼了，胡老師。”

“好，好。”胡榮點點頭，目光掃過烏蠻滋佳、李洪平和阿秀，“你們幾個，這些天受苦了。尤其是九妹，錢的事，還有這滿手的繭子……不容易啊。”他頓了頓，聲音在噼啪作響的篝火聲中顯得格外清晰，“但老師看著你們，心里是高興的。知道為什么嗎？”

幾個少年都抬起頭，困惑地看著他。

“因為這土地教會你們的，書本上沒有。”胡榮用筷子輕輕撥弄著碗里的洋芋，仿佛那里面藏著智慧，“它教你們什么是真正的‘重’，什么是‘硬’，什么是‘韌’。就像你們讀過的《詩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古人種地、采桑、織布，那字里行間的辛苦，你們現在懂了，對吧？那‘汗滴禾下土’，不再只是五個字，是你們肩膀上的勒痕，是掌心里的血泡！這苦，吃得值！它會讓你們以后讀萬卷書時，每個字都落在實地上，有分量，有回響！”

他指著遠處沉睡的土地：“看，你們把汗水、力氣，甚至委屈和眼淚，都種進了這片土里。記住這感覺。將來無論你們走到哪里，是上大學，是工作，還是回到寨子，心里都要裝著這片地。這土地，就是我們做人的根。文章寫得再漂亮，道理說得再天花亂墜，離了這腳下的土氣，就是無根的浮萍，輕飄飄的，站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