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山崗上的讀書聲(下)

  • 黑惠江水向南流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4667字
  • 2025-06-18 08:49:37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彝山小學那幾扇陳舊的木格窗,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溫暖而細碎的光斑。粉筆灰在光柱里無聲地沉浮,空氣里彌漫著舊書本特有的、混合著木頭與塵土的氣息。羅光榮老師用那根磨得油亮的竹教鞭輕輕敲了敲斑駁的黑板,粉筆灰簌簌落下?!巴瑢W們,今兒的勞動課,”他聲音不高,卻帶著山民特有的沉穩穿透力,“咱們去后山,撿柴火!”

這聲號令如同解開了一道無形的繩索。教室里瞬間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響動,像一群小獸在巢穴里蘇醒。孩子們紛紛從歪斜的課桌下拖出自己帶來的家什——用舊麻袋拆線搓成的粗繩,竹篾編成的、大小不一的背簍,有的邊緣已經磨得發白起毛。小小的身影雀躍著涌出低矮的教室門,像一群憋久了的山雀,撲棱棱地飛向灑滿陽光的后山。沉寂的山坡頃刻間被孩子們的喧鬧和腳步聲點燃。

烏蠻滋佳把斜挎在肩上的牛皮書包帶子又緊了緊,那堅韌的牛皮已被汗水浸潤得發亮,摩擦著肩頭薄薄的粗布衣衫。他赤著腳,腳底板是山野孩子特有的厚繭,踩在雨后微潤的土路上,發出輕微的噗噗聲,輕快得像只小鹿。他的眼睛,烏黑、清亮,此刻像受過最嚴格訓練的獵犬般在蔥蘢與枯黃交織的山坡上敏銳地掃視。陽光勾勒著他專注的側臉,鼻翼微微翕動,仿佛在捕捉風帶來的信息。很快,他的目光牢牢鎖定了下方一處向陽的坡地——那里,一大片枯黃的灌木叢倔強地挺立著,焦黑的痕跡爬滿了枝條的根部,像大地上一塊觸目的傷疤。這正是去年秋天那場野火留下的遺跡。被烈火燒灼、風霜摧折過的枝椏,干燥、脆硬,拿在手里掂量,幾乎沒什么水分,是生灶火的上佳材料。

“滋佳!滋佳!等等我!”氣喘吁吁的呼喚從身后傳來。滋佳回頭,看見余阿登正背著一個幾乎和他肩膀一樣寬的小竹簍,奮力地向上攀爬。汗水順著他曬得黑紅的臉頰流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是寨子另一頭的傈僳族少年,身上那件靛藍色的麻布短褂被山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用皮繩系著的一串獸牙項鏈,幾顆尖利的獠牙隨著他的跑動輕輕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他終于跑到滋佳身邊,扶著膝蓋大口喘氣,一眼看到滋佳腳邊已經捆扎好的、整整齊齊的兩大捆柴火,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像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寶藏:“這么多!滋佳,你……你怎么這么快就找到這么好的地方了?”

烏蠻滋佳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沒說話,只是蹲下身,隨手撿起一根結實的樹枝,熟練地撥開眼前厚厚的、散發著腐朽甜香的枯葉堆?!翱催@里,”他用樹枝指著枯葉下露出的焦黑地面和散落其上的、形態各異的枯枝,“這片火燒過的地方,根都死了,枝條干得透透的,又脆又輕?!彼S手撿起一根枯枝,手腕一抖,“啪”地一聲輕易折斷,斷面干燥發白。“阿爸教我的,”滋佳的語氣帶著點小得意,“雨后要找向陽坡,太陽烤得快;刮大風的天,就得鉆背風的山坳,那兒的枯枝不容易被吹跑……”

他突然停住了話頭,因為發現余阿登并沒有在看地上的枯枝,而是用一種近乎崇拜的、亮晶晶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那眼神純粹又熱切,像山澗里反射陽光的溪流。

“滋佳!”余阿登激動得原地跺了一下腳,震得背簍里的東西嘩啦作響,“你懂山里的東西?。≌鎱柡?!”他挺起小胸脯,急切地分享自己的寶藏:“我阿爸是寨子里最好的獵人!他教我的更多!我認得金線蓮!葉子背面有金色的絲線!七葉一枝花,長在背陰的石頭縫里,葉子不多不少就七片!還有野豬拱過的泥坑,像被鋤頭翻過一樣!上個月,”他湊近滋佳,壓低了聲音,帶著神秘,“我還在老林子深處,發現了好大好大一個腳印,陷在濕泥里,五個指頭印子清清楚楚!我阿爸說,是黑熊!成年的公熊!”

“真的?!”滋佳的眼睛也瞬間亮了起來,那點小得意被更大的好奇和興奮取代,“我阿爸會設套子抓野兔!用細藤蔓和樹枝做的活扣,藏在兔子常走的小路上!去年秋天,”滋佳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我們在鷹嘴崖那邊,發現了一個掛在老櫟樹上的野蜂窩!那么大!”他張開雙臂比劃著,“阿爹用煙熏,我躲在后面,得了滿滿一竹筒的蜜!那蜜啊,金黃金黃的,稠得能粘住舌頭!甜得心尖尖都打顫!”

兩個孩子就這樣蹲在溫暖的、散發著草木氣息的山坡上,完全忘記了撿柴火的任務。你一句,我一句,熱切地交流著各自從父輩那里學來的山林秘密和驚險見聞。那些關于野獸足跡、珍稀草藥、野蜂巢穴的知識,在他們口中如同最珍貴的寶藏,熠熠生輝。連平時總是獨來獨往、被孩子們私下稱為“黑惠江小霸王”的普老七,什么時候踢著一顆小石子,慢悠悠地晃蕩到了他們身邊,兩人都渾然不覺。

“哼,吹什么牛呢?”普老七抱著胳膊,斜睨著眼睛,一臉不屑地看著蹲在地上的兩人。他是黑惠江碼頭船老大的兒子,穿著寨子里少見的、洗得發白的帆布外套,腳上是一雙半新的膠鞋。他嘴上說著“吹牛”,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滋佳腳邊那兩捆柴火——枝條長短粗細均勻,被麻繩緊緊捆扎著,繩結打的是山里人常用的、結實又利落的十字結,這手法,沒個幾年功夫練不出來,分明是老把式才有的熟練。當滋佳順手從腰間那小小的牛皮刀鞘里抽出一柄磨得锃亮的牛角小刀,熟練地削去一根柴火上的毛刺和細小枝杈時,普老七的眼睛更是黏在了那把精巧實用的小刀上。

普老七憋了半天,看著滋佳那利落的動作,又看看自己腳邊那幾根歪歪扭扭的樹枝,終于忍不住,帶著點別扭的、施舍般的語氣開口:“喂,烏蠻滋佳!明天……明天帶我去你說的那個灌木叢撿柴火,我……我請你吃供銷社的水果糖!”他特意強調了“供銷社”和“水果糖”,仿佛這是天大的誘惑。

就在這時,放學的銅鈴聲“鐺——鐺——鐺——”地從山下的學校方向清晰地傳來,悠長而清脆,驚起了樹梢幾只正梳理羽毛的畫眉鳥,撲棱棱地飛向遠處更高的山林。

孩子們像聽到了集結號,紛紛背起自己或多或少的收獲。隊伍很快在山坡下排成了長長的一列,歪歪扭扭,卻洋溢著滿載而歸的喜悅。沉重的柴火捆壓在稚嫩的肩背上,隨著孩子們或輕快或蹣跚的步伐搖晃著,像一片移動的小小叢林,驚擾了路邊草叢里休憩的蚱蜢,也揚起一路細碎的金色塵土。

烏蠻滋佳特意放慢了腳步,落在了隊伍的最末尾。他的眼睛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只盯著腳下的路,而是不時地、帶著一種隱秘的期待,望向山下蜿蜒如帶的黑惠江方向。江水在夕陽下泛著粼粼的金紅波光。

突然,一個熟悉的、挺拔的藏青色身影,出現在了江對岸一塊巨大的、被江水沖刷得光滑的黑色礁石上!像一座沉默的山巖。滋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像擂鼓般“咚咚咚”地狂跳起來!

“阿爹!”烏蠻滋佳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雀躍。他猛地掙脫了隊伍,肩上的牛皮書包帶子一下子滑到了手臂彎里。他顧不上這些,撒開腳丫子,像一頭發現了歸途的小馬駒,朝著江邊的方向狂奔而去。腳下的碎石、草叢,都被他靈巧地躍過。

對岸礁石上的烏蠻國程,頭上戴著那頂邊緣已經磨得發亮、顯出氈呢原色的舊氈帽,腰間懸掛著一柄牛皮鞘包裹的、沉甸甸的長刀,刀柄在斜陽的照射下泛著冷峻而內斂的光澤。他早已看到了兒子奔跑的身影,眼角的皺紋像山核桃的紋路一樣深深舒展開,里面盛滿了無聲的笑意與溫情。

“滋佳!慢點!當心石頭滑!”父親渾厚的聲音穿透了嘩嘩的江濤聲,清晰地傳了過來,帶著關切和提醒。

然而此時的烏蠻滋佳,興奮得如同一只歸巢的巖羊,眼中只有對岸的父親。他沖到江邊,沒有絲毫猶豫,看準江灘上幾塊突出水面、長滿青苔的礁石,腳尖輕點,身體輕盈地騰挪跳躍,三兩步便穩穩地跨過了這段不算寬闊但水流湍急的江面,穩穩地落在了父親面前。他帶著奔跑的微喘,伸手就要去接父親肩上的褡褳。

烏蠻國程卻伸出寬厚的大手,輕輕按住了兒子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動作?!白尠挚纯?。”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那雙布滿厚繭、粗糙如砂紙的手掌,此刻卻帶著山岳般的沉穩和不可思議的溫柔。他仔細地檢查著滋佳裸露的胳膊和小腿,拂去沾上的草屑,查看是否有被荊棘劃破或跌倒的擦傷。確認兒子完好無損后,他才解下滋佳手臂上掛著的牛皮書包。

入手沉甸甸的。烏蠻國程掂量了一下,眉毛微微揚起,帶著贊許的笑意看向兒子:“撿了不少?”

“嗯!”烏蠻滋佳用力點頭,鼻尖上還沾著幾點剛才奔跑時蹭上的草屑,小臉因為興奮和奔跑紅撲撲的,“在后山!有一大片去年被火燒過的灌木叢!枯枝可多了,又干又好燒!”他迫不及待地開始講述這一天的經歷,語速快得像歡快流淌的山泉:“阿爹,余阿登可厲害了!他認識好多草藥!金線蓮、七葉一枝花!他阿爹是打獵的!他還見過黑熊的腳??!”滋佳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對伙伴的欽佩。“普老七!就是船老大家的那個,他今天居然說要跟我學捆柴火!還說要請我吃供銷社的水果糖!”他似乎覺得這很有趣。“羅老師今天教了新字,‘山’字,‘水’字,還有‘火’字!蘇曉霞借給我半截鉛筆頭,她的鉛筆快用完了……”他連課間和同學們玩的“老鷹捉小雞”,自己差點被“老鷹”抓住的驚險都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仿佛要把一天里所有的陽光和快樂都捧給父親看。

暮色漸濃,如同打翻的靛藍墨汁,溫柔地浸潤著天邊最后幾縷絢麗的晚霞。父子倆沿著江邊那條被無數腳步踩踏出來的、狹窄的土路,慢慢往家的方向走。烏蠻國程微微側著頭,專注地聽著兒子清脆如鈴的童音在暮色中跳躍。他想起清晨出門時,妻子一邊往他褡褳里塞蕎麥粑粑一邊說的話:“佳娃最近呀,夢里都在咿咿呀呀地背課文,小眉頭還皺著,可認真了?!睗駶櫟慕L從對岸的山林吹來,帶著松針、蕨類植物和濕潤泥土混合的清新草木香,又隱約夾雜著山下寨子里飄來的、焚燒松枝和枯葉的焦糊味。這熟悉而復雜的味道,在晚霞溫暖的余暉中,奇妙地醞釀成一種令人心安的氣息,縈繞在歸家的路途上。

“阿爹,”烏蠻滋佳忽然停下腳步,小手緊緊攥住了父親粗糙的衣角,仰起小臉,夕陽的金輝將他稚嫩的臉龐鍍上了一層柔和而神圣的光暈,那雙烏黑的眼睛里閃爍著無比認真的光芒,“等我長大了,也要像你一樣厲害!”

烏蠻國程的腳步頓住了。他看著兒子眼中那份純粹的向往和決心,心頭涌上一股暖流。遠處山道上,隱約傳來一陣清脆悠揚的鈴鐺聲,叮叮當當,由遠及近,那是晚歸的馬幫正踏上歸途。鈴聲驚起了江邊蘆葦叢中棲息的一群白鷺,雪白的翅膀掠過金色的江面,劃出道道優雅的弧線,融入漫天瑰麗的霞光。

他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兒子齊平。粗糙卻溫暖的大手,輕輕拂去滋佳鼻尖上那點頑皮的泥巴,動作輕柔得像擦拭一塊稀世的珍寶。“比阿爸厲害?”烏蠻國程的聲音低沉而醇厚,像窖藏的老酒,帶著笑意和鄭重,“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彼粗鴥鹤右虮寂芎团d奮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但只要你記得,我們馬幫人,翻山越嶺,走南闖北,最看重的不是力氣有多大——”

“是守信!是團結!還有——”滋佳立刻挺起小胸脯,搶著大聲回答,清脆的童音在江面上回蕩,臉上帶著無比的驕傲,“要帶好路!”他咧開嘴笑了,露出了兩顆剛長出來不久、像小貝殼一樣潔白的門牙。

“哈哈哈!”烏蠻國程被兒子這響亮而準確的回答逗得開懷大笑,那爽朗的笑聲如同驟然敲響的銅鐘,驚得蘆葦叢深處幾只準備安歇的夜鷺“撲啦啦”倉皇飛起,潔白的翅膀攪碎了平靜的江面,蕩開一圈圈金色的漣漪。那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去,與西天燃燒得最熾烈、最絢爛的晚霞徹底交融在一起,將整個黑惠江都染成了流淌的火焰。

當第一縷淡藍色的炊煙,如同溫柔的召喚,從山寨那些錯落有致的木楞房頂裊裊升起,漸漸融入深紫色的暮靄時,父子倆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已沿著熟悉的小徑,踏著青石板,穩穩地走進了寨子溫暖的懷抱,最終融進了家門透出的、橘黃色燈火的柔光里。黑惠江水在漸深的夜色中依舊不知疲倦地悠悠流淌,不舍晝夜,帶走了白日的喧囂與塵土,卻永遠也帶不走那些在燃燒的柴火堆旁、在簡陋卻明亮的課堂上、在蜿蜒曲折的放學山路上,如同春草般悄然萌發、無聲滋長的稚嫩情誼,以及深植于泥土與血脈之中、生生不息的希望。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五大连池市| 黄龙县| 吉隆县| 邯郸市| 峡江县| 冷水江市| 个旧市| 乌拉特中旗| 临武县| 德昌县| 西充县| 中方县| 巴塘县| 榆中县| 景泰县| 海原县| 雷州市| 二手房| 镇康县| 内黄县| 莆田市| 鄂托克旗| 九台市| 淳化县| 揭东县| 当涂县| 化隆| 保山市| 苍山县| 乡宁县| 井研县| 宁武县| 天祝| 普兰店市| 望谟县| 涟水县| 惠东县| SHOW| 常山县| 惠来县| 类乌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