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山野小學(xué)代課的歲月(6)
- 黑惠江水向南流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2468字
- 2025-07-16 07:14:14
六
突然,他喉嚨里爆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那聲音充滿了被刺痛后的狂暴和絕望!他那只完好的腳猛地蹬地,身體爆發(fā)出與他蒼老虛弱形象完全不符的可怕力量,整個人向前撲去,目標(biāo)不是烏蠻滋佳,而是火塘邊那個冒著微弱熱氣的舊陶壺!
“嘩啦——哐當(dāng)!”
陶壺被枯瘦的手掌狠狠掃飛,撞在對面的土墻上,瞬間四分五裂!滾燙的水和幾片廉價的茶葉潑濺開來,在昏暗的墻壁上留下深色的、狼藉的痕跡。壺里殘余的炭火碎塊和滾燙的水珠四散飛濺,像無數(shù)點惡毒的紅星,帶著灼人的熱氣,猛地撲向蜷縮在角落的阿嘎!
“啊!”阿嘎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下意識地抬起胳膊護住頭臉。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阿媽——!”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帶著一種積壓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和絕望,猛地從阿嘎的喉嚨里炸開!
他瘦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不是躲避,而是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從地上彈起來,不顧一切地撲向那些飛濺的、帶著火星和熱水的炭塊!他用自己的身體,用那件單薄的舊衣服,死死地蓋在幾塊濺落在地、還在冒煙、眼看就要引燃旁邊干燥柴草的火星上!
“噗嗤……”火星被濕透的布料和身體壓滅,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冒起幾縷帶著焦糊味的青煙。
阿嘎整個人都撲在地上,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不是因為燙傷(那些火星大部分被他撲滅了),而是因為那壓抑了太久的情緒終于決堤。他抬起頭,臉上蹭滿了黑灰和泥水,淚水洶涌而出,沖開臉上的污跡,留下兩道清晰的溝壑。他死死地瞪著驚愕呆滯的阿普,那眼神里沒有了恐懼,沒有了委屈,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憤怒和不顧一切的勇氣:
“我想學(xué)認藥!”他嘶喊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泣血的喉嚨里摳出來的,“我想學(xué)!去年!阿媽肚子疼!疼得打滾!就是吃了……吃了認不清字的藥瓶子里的東西!才……才沒的!阿媽沒了!我不想阿爺也……”他再也說不下去,猛地低下頭,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哭聲終于毫無顧忌地爆發(fā)出來,在死寂的木屋里回蕩,撞在四壁,又沉沉地落回地上,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那哭聲,像一個沉重的句點,又像一道劈開混沌的驚雷。
阿普僵在原地,那只還保持著掀翻動作的手,像被凍住一樣懸在半空。他渾濁的眼睛里,剛才那暴怒的火焰瞬間熄滅了,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擊垮的、灰燼般的死寂。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劇烈地抽搐著,嘴唇哆嗦著,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佝僂的身體晃了晃,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頹然地、重重地坐回那塊冰冷的獸皮墊子上。他低下頭,目光茫然地落在自己那條腫得發(fā)亮的病腿上,然后,又緩緩移向地上那個哭得蜷縮成一團、仿佛要將自己揉進泥地里的孫子。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阿嘎那痛徹心扉的哭聲,在低矮的、彌漫著煙氣和悲愴的木屋里,久久回蕩。
烏蠻滋佳感到自己的心臟被那哭聲狠狠地攥住了,又酸又疼,幾乎無法呼吸。他慢慢站起身,走到阿嘎身邊,沒有立刻去扶他,只是蹲下來,一只溫暖的手,輕輕地、堅定地按在了男孩那瘦削的、因哭泣而劇烈起伏的脊背上。
掌心下,是骨頭硌人的觸感,是生命絕望的震顫,也是……一顆被苦難磨礪得近乎瘋狂、卻又在最深處爆發(fā)出驚人光芒的種子。
他抬起頭,看向?qū)γ婺莻€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老人。阿普也正看著他,渾濁的眼睛里,那層厚厚的、麻木的冰殼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無措。
“阿普,”烏蠻滋佳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讓孩子跟我回學(xué)校。”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墻上那塊刻著祖先名字的古老木板,又落回阿普臉上,“書里,有認藥的字。書里,有救人的路。”
阿普枯瘦的身體猛地一震。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死死抓住膝蓋,指甲幾乎要摳進肉里。他渾濁的目光在烏蠻滋佳臉上、在痛哭的孫子身上、在那塊沉默的家譜木板上,來回逡巡。掙扎、痛苦、不甘……無數(shù)復(fù)雜的情緒在他臉上翻滾、撕扯。最終,那目光定格在孫子那沾滿泥土和淚水的、絕望又倔強的后腦勺上。
老人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長長的、仿佛從肺腑最深處擠壓出來的嗚咽。那聲音蒼老、嘶啞,充滿了被碾碎的疲憊和無盡的悲涼。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蜿蜒而下,最終滴落在他那條腫得發(fā)亮的病腿上,洇開兩小片深色的濕痕。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那緊閉的雙眼和滾滾而下的濁淚,像是一種無聲的、沉重的默許,更像是一面古老的旗幟,在現(xiàn)實的凄風(fēng)苦雨中,頹然垂落。
當(dāng)烏蠻滋佳牽著阿嘎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犀角寨小學(xué)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阿嘎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臉上淚痕未干,但腳步卻不再像來時那樣沉重拖沓。他低著頭,偶爾會飛快地偷瞄一眼身邊這個渾身泥濘卻依舊挺拔的年輕老師。
推開吱呀作響的校門,葉輝正佝僂著腰,在昏暗的油燈下修補一張散了架的課桌。聽到動靜,他猛地抬起頭,昏黃的光線下,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先是驚愕,隨即迅速被一種難以置信的狂喜點亮。
“烏老師!阿嘎!”葉輝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顫,他放下手中的錘子,踉蹌著迎上來,一把抓住了阿嘎的肩膀,上下打量著,渾濁的眼睛里瞬間涌上了淚光,“回來了……好……好!回來就好!”
阿嘎被葉輝抓得有些疼,卻沒有掙脫,只是把頭垂得更低了,小聲囁嚅了一句:“葉老師……”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葉輝用力拍著阿嘎瘦弱的肩膀,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氣和喜悅都傳遞給他,隨即又轉(zhuǎn)向烏蠻滋佳,目光里充滿了詢問和無聲的感激。
烏蠻滋佳疲憊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淺笑:“回來了。”
阿嘎的回歸,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意料之外的漣漪。
第二天清晨,當(dāng)烏蠻滋佳推開教室門時,他幾乎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教室里不再是那五個稀稀拉拉的身影。
阿枝來了。那個總是被家里瑣事纏住的女孩,辮子梳得整整齊齊,怯生生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阿木來了。他臉上還帶著昨天挖野菜蹭上的泥點,但眼神亮晶晶的。
阿土也來了!雖然走路還有點跛,靠著一根樹枝削成的簡易拐杖,但他臉上帶著一種病后初愈的蒼白和倔強。
再加上原本的五個,還有阿嘎……十一個孩子!
十一個!
雖然依舊空曠,但比起之前的五個,這已經(jīng)是一個巨大的奇跡。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翻動書本的嘩啦聲,讓這間破敗的教室第一次有了真正屬于“學(xué)校”的生氣和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