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惠江畔的山霧如浸透濃墨的棉絮,在蒼莽的山谷間游弋不定,吞沒峰巒,又纏繞著深谷里的村寨。段阿英赤著腳踩進結滿白霜的泥地,寒氣如針,刺入骨髓,凍得腳趾猛地蜷縮起來。她佝僂著脊背,將昨夜在木盆里泡脹的糙米一瓢一瓢舀進石臼深處。木杵沉重地揚起時,霜花簌簌從她鬢角斑駁的白發上抖落,無聲地融入腳下冰冷的土地。木杵撞在青石臼上,“咚——咚——”,這聲響驚飛了竹梢的夜梟,撞碎了山寨的寂靜,回音在層疊的山壁間蕩開,驚得圈里的老母雞撲棱著翅膀,咕咕的驚叫顯得格外刺耳。
灶膛里殘余的火星濺在她補丁摞補丁的褲腳上,嗞地一聲,升起一縷微不可察的青煙。她渾然未覺,只是攥緊了木杵,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硬繭里,目光如釘子般楔進灶臺上那口空了三日的米缸。缸壁深處,仿佛還殘留著最后幾粒米摩擦的細響,如今只剩一片令人心慌的虛空。從那個銘心刻骨的夜晚起,這石臼就成了她最沉默也最忠實的伙伴。春去秋來,木杵不僅磨平了她掌心縱橫的紋路,更是在無聲的撞擊中,將她那副支撐著整個家的脊梁骨,鍛打得比腳下這磐石還要堅硬。
“阿媽……”竹床上的烏蠻滋佳在夢中囈語,翻了個身,身上那床同樣綴滿補丁的薄被滑落到腳踝,露出打著厚厚補丁的褲腳。段阿英聞聲回頭,沉重的木杵在半空中凝滯了片刻。灶膛里那點暗紅的火芯子已奄奄一息,她得趕在第一聲雞鳴撕破黑暗前把米舂好,還要去后山那處刀削斧劈般的懸崖邊,挖那幾株在石縫里艱難求生的野重婁——供銷社的老王收這個,一小簍能換回半塊鹽巴。去年冬天,老五就是吃了發霉的苞谷面發起高熱,村里的赤腳醫生吳老倌搓著粗糙的手指,嘆息著說:“要是有塊新碾的冰糖泡水潤潤肺,孩子或許……能挺過來……”想到這兒,她下意識地、幾乎是痙攣般地摸了摸腰間掛著的那個小藥葫蘆。葫蘆口系著的紅布條,早已被汗水、草藥汁和經年的辛酸浸透,褪成了深沉的褐色——那是用小女兒夭折前頸上掛著的那枚小小的銀鎖,跟走村串寨的貨郎換來的唯一念想。
石臼里的糙米在木杵下漸漸脫去粗糲的谷殼,露出瑩白的胚芽,如同深藏的希望終于破開堅硬的外殼。段阿英直起酸痛的腰背,長長吁出一口氣,白霧在冰冷的晨光里散開。遠處,黑惠江沉沉的流水聲透過濃密的霧靄隱隱傳來,如同大地深沉的嘆息。她用手背粗糙的關節擦了擦額角的汗珠,抬頭望去,東方山坳的縫隙里,終于艱難地滲出一線魚肚白,那慘淡的微光,竟像極了多年前那個清晨,母親枯槁面頰上最后一道風干的淚痕。
1974年農歷八月十四,秋風凜冽,如同無數無形的小刀,啃噬著曬谷場上早已干癟的草垛,只剩下孤零零的草芯在風中瑟縮。段阿英背著空蕩蕩的竹簍站在場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布滿補丁的藍布衫被風猛烈地鼓蕩著,那大大小小的補丁在風中翻飛,像極了深秋水塘里零落漂浮、行將枯死的荷葉。二十里外,通往張家寨的山路在沉沉的暮色中蜿蜒,如同一條僵死的巨蛇,盤踞在荒涼的山脊上。那山路上每一道嶙峋的拐角,仿佛都深深嵌著她嫁入這深山十六年來,用雙腳刻下的、數不清的沉重腳印。背上小女兒佳兒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小小的身體劇烈震顫,震得段阿英肩胛骨突突直跳,心也跟著猛地揪緊。她慌忙伸手去摸腰間那個救命的藥葫蘆,指尖觸及的卻只有冰冷的布衫——里面的草藥,昨日剛給鄰居家被鐮刀割傷的孩子敷了傷口,早已空空如也。
“走,佳兒,跟阿媽去找你表舅借糧。”她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她把最后半塊烤得焦黑、還帶著泥土腥氣的紅薯塞進兒子烏蠻滋佳手里——那是從田埂邊一個廢棄的老鼠洞里摳出來的,是大地最后的、帶著絕望味道的饋贈。烏蠻滋佳餓得狠了,顧不得燙,狠狠咬了一口,灼熱的薯肉燙得他直呵氣,眼睛瞬間蒙上一層水汽。就在他低頭吹氣的瞬間,卻瞥見母親猛地轉身時,飛快地將她自己那半塊紅薯,偷偷塞進了背上竹簍的深處——那簍底,靜靜地躺著留給小妹、卻再也無人啜飲的半塊早已干硬的米糊餅。
山路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條被雨水反復浸泡透了的麻繩,又濕又滑,每一步都踏在險峻的邊緣。段阿英咬緊牙關,把背簍的帶子深深勒進自己瘦削的鎖骨里,那粗糙的麻繩仿佛要嵌進皮肉中去。背上的小女兒,腦袋無力地歪靠在她肩頭,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音,如同一個破舊不堪、四處漏風的老風箱。慘淡的月光從厚重的云層縫隙里吝嗇地漏下些許,在濕漉漉的碎石路上投下斑駁搖曳的鬼影,像誰漫不經心撒下了一把冰冷的碎銀子。走到半山腰那處令人聞之色變的“閻王坡”時,背上那微弱的風箱聲驟然停歇了。段阿英心頭猛地一沉,仿佛被冰冷的鐵錘狠狠砸中。她慌忙停下腳步,解開衣襟。乳房被本能地吸吮著,卻再也感覺不到往日那急切求生的、帶著痛楚的力氣。她顫抖著低頭——月光下,孩子那雙曾經清澈如泉的眼睛半睜著,空洞地映著慘淡的月影,如同兩顆被遺棄在塵埃里、徹底蒙上了厚厚灰翳的玻璃珠子。
“小妹乖……吃了奶……就不咳了……”她破碎的聲音在死寂的山谷里飄蕩,抖得不成樣子,滾燙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孩子冰冷的額頭上,卻再也喚不醒那小小的生命。烏蠻滋佳趴在母親另一側背上,懵懂地伸出手,輕輕拍打著妹妹毫無反應的腿:“小妹睡……阿媽背你回家……”他全然不知,那雙曾抓過他手指的小手,此刻已經涼得像深秋溪水里沉埋的石頭。等他們母子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幾乎耗盡所有力氣趕到張家寨時,表舅從幽深的地窖里搬出半筐帶著泥腥氣的青包谷。段阿英下意識地、帶著最后一絲微茫的祈望,伸手摸了摸孩子細嫩的脖頸——那曾經溫暖柔軟的地方,已然僵硬如鐵,冰冷地宣告著天人永隔。
回程的月亮,圓得令人心悸,像一塊被磨得锃亮、冰冷刺眼的巨大銅鏡,無情地懸在墨藍色的天幕上,照徹人間慘淡。段阿英把女兒那已然冰冷的小臉緊緊貼在自己同樣冰冷的胸口,一步一步,機械地往家的方向挪動。背簍里的青包谷隨著她踉蹌的腳步相互碰撞,發出單調而空洞的“沙沙”聲,在死寂的山路上回響,如同一個永無止境的、低沉的哭泣。烏蠻滋佳趴在母親另一側背上,清晰地聽見母親喉嚨深處發出一種“嗬嗬”的、被極力壓抑的怪響,像一頭被利刃洞穿、只能躲進漆黑山洞深處獨自舔舐致命傷口的母獸。走到寨口那棵虬枝盤曲、歪向山崖的百年老松樹下時,母親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停下腳步。她將背上的兒子解下,一把緊緊摟進懷里,雙臂如同鐵箍般勒住他瘦小的身體,指甲深深掐進他單薄的后背皮肉,帶著一種要將生命刻入骨髓的悲愴:“佳兒,記住……以后……好好吃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被碾碎的心肺里硬生生擠出的血沫。
到家時,丈夫舉著一盞昏黃搖曳的油燈踉蹌著沖出來,那微弱跳動的燈光,像一把殘酷的刻刀,瞬間照亮了小女兒臉上那層揮之不去的死寂青紫。段阿英雙腿一軟,仿佛全身筋骨驟然斷裂,整個人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石頭門檻上。背簍歪倒,里面承載著借糧使命的青包谷骨碌碌滾了一地,有幾顆蹦跳著,無情地掉進了門檻下那道幽深的石縫里,如同被絕望的大地無聲吞噬。那個夜晚,慘白的月光透過窗紙上千瘡百孔的破洞,斜斜地灑在冰冷的土炕上。她緊緊抱著女兒那小小的、漸漸變得僵硬冰冷的身體,滾燙的淚水無聲奔涌,將孩子身上那件用各色碎布拼湊起來的“百家衣”,浸得透濕沉重。后半夜,她如同游魂般起身去灶房燒水,恍惚間低頭,看見水缸里倒映著一輪被波紋揉碎的殘月。那破碎搖晃的光影,猛然間讓她想起多年前自己出嫁離家時,母親倚著門框,用盡最后力氣說出的那句讖語:“女人這輩子……就是水里的月亮……看著圓……一撈……就碎……”冰冷的絕望,比深秋的溪水更刺骨。
次年開春,莽莽群山剛剛褪去枯黃的外衣,段阿英鬢角的白發又悄然滋蔓了幾縷,在偶爾透出云層的陽光下,如同落了一層永遠無法消融的寒霜。天邊還掛著殘星,她便已背著空空的竹簍,一頭鉆進后山那片陰翳蔽日的核桃林。長長的竹竿敲打著高處的枝椏,總有苦澀的汁液濺入她干澀的眼眶,辣得她眼淚直流,卻騰不出手去擦。背簍里的青皮核桃漸漸沉重,外殼上細密的絨毛蹭得她胳膊紅腫發癢,她咬緊牙關,連停下喘口氣都覺得是奢侈的罪過——這些核桃是要換成錢的,一分一厘,都系著大兒子烏蠻滋佳在縣中讀書的命脈。當烏蠻滋佳終于把那張揉得發軟發皺的錄取通知書捧回家時,段阿英躲進堆滿柴草的雜物間里,壓抑著聲音狠狠哭了一場。眼淚流干后,她悄悄摸索到床板下,掏出藏在那里、還帶著微溫的幾枚雞蛋,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布仔細包好,如同護住最后一點微弱的星火。
賣核桃那天,第一聲雞鳴還在山寨上空回蕩,她便踏上了出山的路。山路崎嶇,十八道彎如同盤踞的巨蟒,每一步都耗費著巨大的氣力。走到人聲鼎沸的集市時,日頭已經毒辣地西斜,曬得她眼前陣陣發黑,口干舌燥。收山貨的商販是個油頭粉面、戴著瓜皮帽的中年男人,他瞅著段阿英那雙粗糙開裂、如同百年老樹皮般的手掌,漫不經心地用尖利的指甲彈了彈簍里的核桃殼,撇著嘴:“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誰家還有閑錢買這玩意兒嚼?最多……三塊錢!”那輕飄飄的語氣,如同扔下一塊冰冷的石頭。段阿英攥緊背簍帶子的手猛地一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塊去年挖重婁時被毒蛇咬過、留下猙獰疤痕的皮肉里,鉆心的疼也壓不住心頭的悲憤。“我跑了三十里山路……腳都磨破了……您行行好,抬抬手……孩子等著這錢交學費……”她的聲音嘶啞干裂,如同烈日下曝曬龜裂的貧瘠土地。
商販鼻子里哼了一聲,不耐煩地往秤盤里丟下幾枚硬幣,叮叮當當的脆響,每一聲都像砸在段阿英心尖上。她顫抖著手指,一遍又一遍數著那幾張皺得不成樣子的毛票。突然,一陣劇烈的眩暈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的集市、商販那油滑的嘴臉瞬間旋轉、扭曲、模糊。最后殘存的意識里,只看見商販厭惡地、像驅趕蒼蠅般揮手:“去去去!晦氣!別死我這兒!”等她在一處陰冷的山箐里悠悠醒轉,冰盤似的月亮早已升上中天,清冷的銀輝透過濃密的樹葉縫隙灑在她臉上,如同無聲的撫慰。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懷里——那幾張被體溫焐得微熱的票子還在!饑餓像無數只利爪在撕扯她的腸胃,疼得她蜷縮起來。然而,兒子捧著嶄新的書本時,眼中那驟然綻放的、如同暗夜里點燃火炬般的光芒,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咬緊牙關,掙扎著撐起虛脫的身體,一步一挪地朝著家的方向跋涉。當終于爬上那道熟悉的山梁,遠遠望見自家木楞房窗戶里透出的那一點微弱如豆的昏黃燈火時,那燈光在無邊的黑暗里,像一顆執著燃燒、永不墜落的星。
烏蠻滋佳從寨鄰口中得知母親為賣核桃餓昏在山野,少年沖回家,哭著將視若珍寶的書包狠狠摔在地上,淚水決堤:“我不讀了!我這就去砍柴,去背石頭換錢!”段阿英渾身一顫,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揚手,“啪”地一聲脆響,一記耳光重重落在兒子臉上!那響聲在狹窄的木楞房里驚心動魄地回蕩。她的手掌僵在半空,劇烈地顫抖,眼睜睜看著兒子臉頰上迅速浮起五道清晰刺目的紅痕。這刺眼的印記,猛地將她拽回遙遠的過去——弟弟幼時頑劣,她也是這樣情急之下打了他,事后卻只能躲在冰冷的被子里,任憑無聲的淚水浸透枕席。“讀書……才有活路!”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哽咽,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深處硬生生剜出,“你……你要是敢退學……就……就當沒我這個媽!”那個漫長得沒有盡頭的夜里,她坐在如豆的油燈下,一針一線為兒子縫補那摔破的書包。粗硬的針尖艱難地穿過厚實的粗布,發出“嗤啦、嗤啦”的微響,在這死寂的夜里,清晰地應和著她胸腔里那顆因憤怒、心疼和深不見底的焦慮而瘋狂擂動的心跳。
日子,就在這單調而堅韌的“咚——咚——”舂米聲中,像后山那條永不疲倦的小溪,悄無聲息地流淌,卻從未有過片刻的斷流。段阿英的腰背,在經年累月的重壓下,越來越彎,如同屋后核桃林里那棵飽經風霜、被歲月和生活的重擔深深壓彎了脊梁的老樹。然而,她那五個孩子的書本,每一本都被她用粗糙卻無比細心的手,包上了嶄新的牛皮紙書皮——那是她省下十個雞蛋,跟供銷社老王磨破嘴皮換來的體面。她學會了用堅韌的竹篾編織結實耐用的竹筐,手指被鋒利的篾條割開一道又一道血口,舊的痂還未脫落,新的傷口又已綻開,經年的勞作讓指腹布滿了如同樹輪般深刻的褶皺;她摸索著學會了釀制苞谷酒,每一次掀開沉重的酒缸蓋,氤氳的酒氣里,都能模糊地看見自己疲憊而執拗的倒影;她甚至拖著沉重的身子,跟著赤腳醫生吳老倌翻山越嶺,辨認那些生長在崖縫石隙間的苦藥草,把“重婁”、“七葉一枝花”這些苦澀的名字連同它們的模樣、藥性,牢牢刻進心里,如同銘記著孩子們每一個降生的日子,那是她生命里最深的烙印。
每當山寨沉入無邊的夜色,孩子們在疲憊中沉沉睡去,段阿英便就著油燈那點搖曳昏黃的光,縫補著一件件似乎永遠也補不完的破舊衣裳。針線穿過層層疊疊的補丁時,那細微的“嗤嗤”聲,常常與隔壁屋里兒子低沉的背書聲交織在一起。那讀書聲,在寂靜的夜里,如同細細的春雨敲打在青石板上,清脆而充滿希望。有一次,她輕輕推開兒子房間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看見烏蠻滋佳趴在油污的小木桌上睡著了,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支磨禿了筆尖的鉛筆。攤開的書本空白處,畫著一個戴紅領巾的小人,旁邊笨拙地寫著“阿媽”兩個字,筆畫歪歪扭扭,卻像兩根滾燙的針,猝不及防地、深深地扎進了她麻木已久的心房最深處。
當兒子終于背著打好的行囊,身影漸漸消失在晨霧彌漫的山路口,匯入外面那個未知的世界時,段阿英猛地轉過身,用布滿老繭的手背飛快地抹去洶涌而出的淚水。她甚至沒有停頓,便又扛起那把磨得锃亮的鋤頭,走向屋后那片等待耕耘的土地。田埂上的蒲公英不知何時悄然綻放,一陣風吹過,無數潔白的絨毛掙脫束縛,輕盈地四散飛揚,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像極了她的孩子們一個個離開家、飛向遠方的模樣。她彎下早已不再靈活的腰,開始默默地除草。泥土的氣息混合著青草的芬芳撲面而來。遠處,山道上隱隱傳來一串清脆悠揚的馬幫鈴聲,叮叮當當,穿越山風,敲打著她的耳膜。這熟悉的聲音,讓她恍惚間又看見丈夫年輕時挺拔的背影,背著沉重的行囊,走在那些她從未踏足過的山外路途上。只是如今,歲月的重擔同樣壓彎了他的脊梁,唯有那雙望向山外的眼睛,在滄桑深處,還隱隱閃爍著年輕時不滅的、好奇而執拗的光芒。
“日子再難,咬咬牙就過去了。”母親臨終前那句沙啞的叮嚀,早已化作一顆頑強的種子,在他——烏蠻滋佳,以及所有被這舂米聲哺育過的孩子心中,深深地扎下根須,長成了支撐他們穿越人生風雨的參天大樹。那一聲聲沉穩而悠遠的“咚——咚——”,是母親用血肉、用青春、用整整一生的光陰,在苦難的石臼上反復捶打、精心譜寫的生命歌謠。這歌謠的旋律,早已超越了山風的嗚咽與江水的奔流,深深地刻進他們的骨血,融入每一次呼吸,成為靈魂深處最堅實、最不可摧毀的基石。它支撐著他們走過泥濘,翻越絕壁,在命運的驚濤駭浪中始終昂起不屈的頭顱。
許多年后,當銀霜再次落滿段阿英稀疏的鬢發,她依舊會在每一個清晨,赤腳踏上冰冷的泥地,揚起那根被歲月磨得光滑油亮的木杵。沉沉的“咚——咚——”聲,如同山寨亙古不變的心跳,穿透薄霧,回蕩在層疊的青山翠谷之間。這聲音,是黑惠江日夜不息的低吟,是群山靜默的見證,是這片土地上所有母親用脊梁扛起的、無聲卻震耳欲聾的宣言。月光依然會如期而至,溫柔地照亮滇西莽莽的十萬大山,而母親那深沉無言的愛,就如同這莽莽群山中永遠流淌、永不干涸的溪流,默默滋養著兩岸的土地,浸潤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田,在浩渺無垠的歲月長河里,靜靜地,無言地,流向時間的永恒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