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岔河山村,消息總是沿著濕滑的石板路和裊裊的炊煙緩慢傳遞。字玉一家得到平反的消息,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漾開時已帶著沉淀后的平靜。烏蠻滋佳是聽父親烏蠻國程說的。那天傍晚,父子倆剛從山外馱回幾袋鹽巴和煤油,卸完牲口,在院子里就著涼水啃蕎麥粑粑。
“字玉家……要回城了?!睘跣U國程的聲音不高,混著咀嚼粗糲食物的聲響,“上頭來了文件,說以前搞錯了??h里來人接。”
烏蠻滋佳的動作頓了一下,粗糙的粑粑渣子卡在喉嚨口,有些發(fā)梗。他想起葬禮上,那位總是帶著溫和笑容、說話輕聲細語的供銷社售貨員兼養(yǎng)豬職工字玉,還有她身邊怯生生的小女兒山花和更小的兒子阿青。她們像幾株偶然飄落在山坳里的異鄉(xiāng)植物,如今終于等到了風來的方向。他咽下干澀的食物,悶悶地“嗯”了一聲。
回城的日子定在幾天后。字玉帶著山花和阿青,站在收拾得干干凈凈、卻依舊顯出幾分破敗的土掌房門口,不多的行李捆扎成兩個不大的包袱。寨子里不少人自發(fā)來送行,但氣氛并不熱烈,帶著一種山民特有的、對遠行與未知的沉默觀望。
“國程大哥,”字玉走到烏蠻國程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眼圈泛紅,“這些年,多虧您和寨子里大伙兒的照應。要不是……”她的聲音有些哽咽,目光掃過滋佳,帶著深深的感激,“滋佳,也常幫襯著擔水、劈柴……這份情,字玉記在心里了?!?
烏蠻國程擺擺手,古銅色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沉聲道:“山里人,搭把手的事。路遠,讓滋佳送你們一程,他腳力穩(wěn)當?!彼D(zhuǎn)頭看向烏蠻滋佳,眼神帶著不容置疑的托付。滋佳默默上前,接過字玉手里那個稍重些的包袱,掂了掂,又彎腰將小小的阿青輕松抱起,放在自己寬厚的肩膀上。阿青先是嚇得縮了縮脖子,隨即被高處的新奇視野吸引,咯咯地笑起來。字玉牽著山花的手,看著滋佳沉穩(wěn)的動作,眼底的感激更濃,卻又悄然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
馬鈴聲在清晨的山道上叮當作響。滋佳趕著自家的兩頭壯騾,馱著字玉一家簡單的行李。他腰間的趕馬鞭油亮,步伐沉穩(wěn)有力。字玉和山花跟在騾子后面,阿青依舊騎在滋佳肩頭,好奇地東張西望。山路蜿蜒,深秋的山林色彩斑斕,空氣清冽。字玉看著前方滋佳高大沉默的背影,看著他肩上兒子小小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這些年,這個沉默能干的彝族少年,確實給了她們孤兒寡母許多無聲卻堅實的依靠。她忍不住開口,語氣帶著試探后的輕松:“滋佳,等回了縣城安頓好,你和國程大哥要是來辦事,一定到家里來坐坐。九妹、山花、阿青都記著你們的好呢。”
烏蠻滋佳沒回頭,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應下。他肩上的阿青卻扭過頭,奶聲奶氣地學舌:“滋佳哥……來坐坐!”
山花也小聲附和:“滋佳哥,來?!?
字玉笑了,摸摸兩個孩子的頭,目光卻再次落在烏蠻滋佳身上。那憂慮如同山間薄霧,始終未曾真正散去。
通往縣城的山路漫長而崎嶇。走了大半天,日頭偏西時,終于爬上一道高高的山梁。眼前豁然開朗,不再是層層疊疊的群山阻隔。一條渾濁寬闊的大河(黑惠江)在山谷間奔涌咆哮,像一條巨大的黃龍,掙脫了群山的束縛,向著南方未知的遠方奮力沖去。烏蠻滋佳勒住頭騾,站在山梁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奔騰的江水吸引。那磅礴的氣勢,那不顧一切奔流向前的姿態(tài),猛烈地沖擊著他的視野和心靈。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山外的世界,并非只是集鎮(zhèn)上那個塵土飛揚的街子,而是像這江水一樣,有著無法想象的廣闊和力量。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在他胸腔里翻騰。
順著江流的方向望去,更遠處,在江流拐彎的平緩處,一片密集低矮的灰色屋頂在夕陽下鋪展開來,隱約可見幾根細長的煙囪指向天空——那是縣城!一種從未有過的渺小感攫住了滋佳。岔河山村如同這巨大畫卷邊緣一粒微小的塵埃。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趕馬鞭,鞭桿冰涼。
“看,縣城!快到了!”字玉的聲音帶著歸家的欣喜,指著那片灰蒙蒙的建筑群。
縣城邊緣的景象比滋佳想象的更加“喧鬧”。低矮的土坯房和新建的磚瓦房混雜在一起,塵土飛揚的土路上,除了行人,竟然還跑著幾輛噴著黑煙、發(fā)出巨大轟鳴聲的拖拉機,還有幾輛深綠色的、像鐵盒子一樣的汽車(老式吉普)。這些“怪物”發(fā)出的聲音和速度,讓滋佳肩上的阿青嚇得哇哇大哭,連馱騾也受了驚,不安地刨著蹄子。滋佳用力穩(wěn)住牲口,安撫著阿青,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這山外截然不同的“生機”所震懾,新奇之下,是更深的無所適從。他腳上那雙沾滿泥濘的草鞋,踩在縣城的浮土里,顯得格外刺眼。
字玉的新家安頓在縣城邊緣一片相對整齊的平房區(qū)。當滋佳幫著把行李卸到一間雖然狹小、卻粉刷得雪白的小屋里時,一個清脆熟悉的女聲在門口響起:
“阿媽!您可算回來了!東西都收拾好了?”
滋佳聞聲回頭。門口逆著光站著一個姑娘,穿著縣城里時興的碎花的確良襯衫,深藍色的卡其布褲子熨燙得筆挺,腳上一雙洗得發(fā)白的白球鞋,顯得干凈利落。她剪著齊耳的短發(fā),臉龐圓潤,眼睛亮晶晶的,帶著學生特有的朝氣。
是九妹!烏蠻滋佳的高中同學?,F(xiàn)正省成中專讀書。
“九妹!”字玉驚喜地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快進來!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多虧了滋佳他們父子倆一路辛苦送我們?!?
九妹的目光越過字玉,落在了屋子中央的滋佳身上。滋佳正把最后一個包袱放在墻角,他高大的身軀在這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有些局促,沾著泥點的粗布衣服,黝黑粗糙的臉龐,與這雪白的墻壁和九妹干凈的穿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滋佳哥?”九妹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臉上綻開驚喜的笑容,快步走進來,“真的是你!好久不見了!你怎么……”她的目光掃過他一身的風塵仆仆,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送我全家回來?辛苦你了!”
滋佳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手指下意識地搓著衣角,沾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了,只悶悶地擠出兩個字:“……九妹?!彼杏X自己的臉有些發(fā)燙,腳下那雙沾滿泥巴的草鞋仿佛有千斤重,讓他恨不得縮進地里去。眼前這個干凈、明亮、散發(fā)著“知識”氣息的九妹,像一面清晰的鏡子,照出了他此刻的窘迫和與這縣城、與她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
“快坐快坐!”九妹熱情地招呼,麻利地搬過屋里唯一一張小板凳,用袖子擦了擦,放在滋佳腳邊,“走了那么遠的路,累壞了吧?我去給你們倒水!”她轉(zhuǎn)身就去拿桌上的暖水瓶和搪瓷缸子,動作輕快得像只燕子。
字玉看著九妹熱情地圍著滋佳轉(zhuǎn),看著她望向滋佳時那亮晶晶的眼神,心里那點隱憂像水底的暗草,驟然被攪動得清晰起來。她連忙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隔開了九妹遞向滋佳的水杯,自己接了過來:“九妹,別忙了,滋佳他不渴。他和他阿爸還得趕著牲口回去,路遠,不能耽擱太久。”她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提醒,目光在九妹和滋佳之間飛快地掃過。
九妹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常,只是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她轉(zhuǎn)向滋佳,聲音依舊清脆:“這么快就要走?。侩y得來一趟縣城……要不,吃了飯再回?我……”
“不了,”滋佳猛地打斷她,聲音有些生硬。他避開九妹熱切的目光,彎腰抱起地上的阿青,又對字玉說:“阿嬸,東西都放下了。我們……這就走了?!彼麕缀跏翘右菜频?,把阿青塞回字玉懷里,轉(zhuǎn)身就大步跨出了門檻,仿佛這間干凈的小屋是什么讓他窒息的牢籠。
“滋佳!”九妹追到門口,看著滋佳逃也似的背影消失在縣城傍晚嘈雜的街角,臉上寫滿了失落和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