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籠罩著黑惠江兩岸的山巒。白日里奔騰的江水,此刻只余下深沉而悠長的嘆息,一聲聲,仿佛大地沉睡時均勻的呼吸,隱隱拍打著烏蠻滋佳那顆在黑暗中躁動跳躍的心。明天,他就要背上那個洗得發白、邊角處磨出細密毛邊的帆布包,踏進寨子東頭那間用黃土夯起的教室,成為娃娃們的代課老師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如同投入平靜江面的一塊巨石,在他年輕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攪動著無數陌生的情緒。興奮像江底暗流涌動,忐忑如岸邊細沙般不斷流瀉,而那沉甸甸的責任感,則如同山間沉重的霧氣,沉沉地壓在他的肩頭,讓他坐立難安,只能在這無邊的墨色里來回踱步。
他需要定心石,需要那如同山岳般穩固的智慧。他決定去找兩個人,一個是他心中巍峨如山的阿公段勇,另一個,則是總能為他撥開迷霧的姨媽段阿秀。
阿公段勇那飽經風霜的木屋,就依偎在離黑惠江不遠的一片青翠竹林中。推開吱呀作響、門軸處已磨得溜光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陳年木香、煙火氣和淡淡煙草味的暖流迎面撲來。暖黃的煤油燈光暈在小小的堂屋里暈染開來,阿公正坐在火塘邊那把磨得油亮的竹椅上,手里托著那桿跟隨他半生、浸潤了歲月包漿的黃銅煙鍋。他神情專注,用一塊柔軟的麂皮布,細細擦拭著煙鍋上每一道深刻的紋路。燈光下,他手上虬結凸起的青筋,與煙鍋上那些無法磨滅的印記竟如此相似,都鐫刻著漫長時光的重量。目光所及,墻上幾張泛黃老照片在光影里無聲訴說:一張是年輕的他站在滇緬公路的懸崖邊,汗水浸透粗布衣,肩扛大石,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一張是剿匪歲月,他身著舊軍裝,肩挎長槍,立于莽莽山林前,英姿勃發;還有一張,則是一張鑲在玻璃框里的非遺傳承人證書,那是他引以為傲的“洞經古樂”傳承人的身份證明——那些古老悠揚的曲調,曾在他指尖流淌了無數個日夜。
“阿公。”烏蠻滋佳喚了一聲,聲音里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亮,卻也難掩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在寂靜的屋里顯得格外清晰。
段勇抬起頭,那雙閱盡人間滄桑的眼睛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竟如古井寒星般明亮,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他放下煙鍋,嘴角牽起一絲溫和而了然的笑意:“滋佳來了?坐。”他指了指火塘邊一張矮小的草墩,“是為明天的事?”
二
烏蠻滋佳依言在草墩上坐下,跳躍的橘紅色火舌映紅了他年輕而略顯緊繃的臉龐。“嗯,”他深吸一口氣,雙手無意識地搓著膝蓋,“心里頭……像揣了只野兔子,蹦得厲害。阿公,娃娃們會聽我的嗎?我……我真能教好他們嗎?”那些盤桓心頭的疑慮,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急切地滾落出來。
阿公沒有立刻回答。他不急不緩地拿起那桿黃銅煙鍋,從腰間的舊皮煙袋里捻出一撮金黃的煙絲,用粗糲的手指壓實,再湊近火塘里一塊燒得通紅的木炭,小心點燃。辛辣而醇厚的煙霧裊裊升騰起來,模糊了他深邃如巖刻般的面部輪廓,只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滋佳啊,”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穿透煙霧,穩穩地落在滋佳心上,“教書育人,這事兒……跟當年我們修那要命的滇緬公路,跟后來參加抗戰打鬼子、清匪反霸,道理是一樣的。靠的是啥?是心正,是耐煩,是肩膀上的擔當。”他緩緩吐出一口煙,目光仿佛穿透了低矮的木窗欞,投向窗外無邊的夜色,也投向了自己那波瀾壯闊的往昔歲月。“知識就是火種,星星點點,卻能燎原。你明天去,就是把這點火種,小心翼翼地捧給下一輩人,讓他們心里也亮堂起來。別怕娃娃鬧騰,”他頓了頓,語氣愈發堅定,“鬧騰是老天爺給他們的活氣兒。記住,你是臘羅巴的漢子!脊梁骨要像我們后山的青岡木一樣硬!要學這黑惠江的水,遇到石頭,它就繞個彎,積蓄力量;遇到陡坡,它就豁出去沖下去,濺起千堆雪!認準了方向,就一刻不停地奔流,九頭牛也拉不回頭。你阿爹當年趕馬幫,馱著山一樣的貨,翻越比刀子還鋒利的山梁,靠的就是這股子擰不斷的韌勁。你身上淌著烏蠻家和段家的血,這點事,壓不垮你!”
三
阿公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沉穩有力的鼓點,敲擊在滋佳年輕的心弦上。那些在血脈深處沉睡的因子——臘羅巴漢子骨子里的倔強不屈,段家世代相傳的如山堅韌,被這鏗鏘的話語悄然喚醒,澎湃激蕩。一股熱流從心底涌起,沖淡了盤旋不去的忐忑。
從阿公那里汲取了沉甸甸的力量,滋佳的心并未完全落定,他需要更具體的方法,需要那如燈般照亮前路的指引。他轉向寨子另一頭,姨媽段阿秀的家。
姨媽家同樣亮著溫暖的燈火。滋佳推門進去時,姨媽正就著煤油燈柔和的光暈,低頭縫補著一件半舊的花布衣裳。針線在她指間靈巧地穿梭,發出細微的“嘶嘶”聲。段阿秀雖然只讀到小學畢業,但在整個寨子,尤其是在烏蠻滋佳心里,她就是不折不扣的“文化人”。解放初期的掃盲夜校里,是她用清亮的嗓音,教會那些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利索的大姑娘小媳婦認字;后來小學校師資短缺,又是她挺身而出,憑著那點“識得幾個字”的底子,為娃娃們“認認門路”,撐起了一片小小的知識天空。她常說,字認得多了,人心里的路就寬了。
“姨媽!”烏蠻滋佳的聲音明顯輕快了許多,帶著親昵。
“滋佳來了?快進來,坐!”段阿秀聞聲立刻放下手中的針線和衣裳,臉上漾開無比親切的笑容,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像盛開的菊花。她利落地起身,從火塘上煨著的土陶罐里倒出一碗熱騰騰、香氣濃郁的烤茶,塞到滋佳手里。“捧著暖暖手。我就猜著你今晚準得來。心里頭那面鼓,敲得咚咚響了吧?”她笑瞇瞇地一語點破。
烏蠻滋佳捧著粗瓷碗,感受著碗壁傳來的熨帖暖意,用力點了點頭。“剛去看了阿公,老人家給我吃了定心丸,踏實多了。可……”他微微皺起眉頭,把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身體下意識地前傾,仿佛要抓住那些具體的困惑,“具體該咋做呢?姨媽,頭一天上課,我該咋開頭?要是娃娃們坐不住,不聽話,吵翻了天,我該咋辦?”他把這些更實際、更瑣碎的難題,一股腦兒拋給了這位從小就是他智囊、是他遇到難題時第一個想找的姨媽。
段阿秀挨著他,在一條長條木凳上坐下。她伸出手,那是一只因常年操勞家務、侍弄莊稼而顯得粗糙卻異常溫暖的手,輕輕拍了下滋佳的手背。“莫慌,莫慌。”她的眼神里充滿了過來人的理解和溫暖的鼓勵,“你阿公說得在理,是根子上的話。心擺得正,耐得住煩,肩膀扛得住擔子,這是頂頂要緊的。至于開頭嘛……”她眼睛倏地一亮,仿佛被記憶的火星點燃,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當年站在那間同樣簡陋的土墻教室里,面對幾十雙好奇又怯生生眼睛的時光。“你就大大方方,像跟自家娃娃嘮嗑似的,跟娃娃們說:‘娃娃們,從今天起,我們手拉手,一起來認識認識這個老長老長、老寬老寬的大世界,好不好?’”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點當年課堂上的調子,“‘咱們先不跑遠,就從認識自己的名字,認識咱們天天喝它水、看它流的黑惠江,認識咱們寨子周圍這些青幽幽的山、綠油油的樹開始!’這么一說,娃娃聽著多親!就在家門口的東西,他們心里有底,就不怕生了,就樂意跟你走了。”
四
她頓了頓,拿起針線,一邊熟練地繼續縫補著衣裳上綻開的線縫,一邊用更柔和、更家常的語氣說道:“娃娃不聽話,鬧騰,那是常有的事。滋佳,你可千萬記住,他們不是成心跟你作對,那是娃娃家骨頭縫里帶來的活氣兒,擋都擋不住!”她放下針線,比劃著,“你姨媽當年在掃盲班,教的可都是些大嬸大叔,那比小娃娃還難管呢!有抱著娃娃喂奶打瞌睡的,有納著鞋底說悄悄話的,還有煙癮犯了坐立不安的。咋辦?”她模仿著自己當年的樣子,手掌在桌面上不輕不重地“啪”一拍,臉上卻帶著笑,“不是真發脾氣,是給他們提個醒兒,‘喂喂喂,看這里!’然后啊,趕緊換個新鮮法子。教他們唱帶字的山歌,‘一字像扁擔,挑水過山崗;二字像小鵝,水上排成行……’把生字編成順口的溜兒,‘田’字四四方,‘力’字出工……大家伙兒一唱一念,嘿,教室里立馬就熱鬧起來了,瞌睡蟲也跑了!所以說,滋佳,法子總比困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