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烏蠻滋佳愣了一下，看著手中溫熱的飯團，又看看阿秀關切的眼神，心頭涌上一陣暖意和一絲莫名的歉意。“謝謝……”他低聲道。
阿秀把另一個飯團放在旁邊的臺階上，輕聲說：“這個……是李洪平的……”說完，她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務，立刻轉身，小跑著消失在通往女生宿舍的昏暗小徑里。
李洪平看著臺階上那個孤零零的飯團，又看看烏蠻滋佳手里那個被阿秀親手遞過來的，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失落猛地涌上心頭。他默默地走過去拿起飯團，粗糙的芭蕉葉觸感冰涼。他靠著器材室冰冷的土墻，蹲了下來，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冰冷的飯團，混著咸澀的汗水一起咽下。暮色四合，將他沉默的身影吞沒大半。
薛加老師站在辦公室的窗前，身影被屋內透出的燈光勾勒出一個沉默的剪影。他遠遠地望著操場上那兩個疲憊不堪的少年身影，看著阿秀出現又離去，深邃的目光里沒有勝利者的快意，只有一種沉甸甸的憂慮。他太清楚這些山鄉少年心中涌動的、如同雨季山洪般難以捉摸又力量巨大的情感暗流。他轉身，拿起桌上那本厚厚的物理教案，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封面。教案扉頁上，一行他親手寫下的字在燈光下清晰可見：“立德樹人，如琢如磨。”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浸透了耈街民族中學。幾盞昏黃的小馬燈，如同微弱而倔強的星辰，在幾間教室的窗戶里亮起。那是高四班的學生們。晚自習結束的哨聲早已響過，宿舍區也漸漸歸于沉寂，唯有這里，燈光未熄，人影未散。
胡榮副校長和薛加老師輪流查夜，這已是慣例。他們踩著露水打濕的泥地，腳步聲輕緩，身影在月光和燈影的交界處顯得格外凝重。
“熄燈了！都幾點了？明天還要上課！快回去睡覺！”胡榮的聲音透過薄薄的窗紙傳來，帶著一貫的溫和，卻也透著不容置疑的催促。他推開教室門，昏黃的燈光涌出，照亮他清瘦的身影和鏡片后關切而略帶責備的眼睛。
教室里的學生們，有的趴在桌上，頭幾乎埋進書堆；有的挺直腰背，眉頭緊鎖地與一道幾何證明題搏斗；有的則在小聲地互相討論著化學方程式。聽到胡校長的聲音，他們只是條件反射般地抬起頭，臉上帶著熬夜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執拗的專注，眼神里寫著“馬上就好”、“還有一點”。回應聲稀稀拉拉，帶著困倦的拖沓：“知道了，胡老師……”“這道題馬上……”“就睡，就睡……”
胡榮無奈地搖搖頭，目光掃過那一張張在燈下顯得格外年輕也格外執拗的臉龐。他的視線落在靠窗的位置——烏蠻滋佳正埋頭疾書，筆尖在粗糙的作業本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那盞自制的小馬燈燈苗跳躍，將他專注的側影投在斑駁的土墻上，顯得格外清晰。阿秀坐在他不遠處，面前攤開的是英語課本，她正努力地、無聲地翕動著嘴唇，默記著單詞，時不時揉揉發澀的眼睛。九妹則坐在稍后一排，咬著筆桿，眉頭微蹙，正對著作文本苦思冥想，手指無意識地卷著垂在胸前的辮梢。李洪平在教室另一角，面前攤著物理習題集，他抓耳撓腮，顯然遇到了難題，眼神卻時不時地、不受控制地瞟向九妹的方向，又迅速收回，帶著一種懊惱的煩躁。
“唉……”胡榮輕輕嘆了口氣，掩上門。他知道，再催也是徒勞。這些孩子，像拼命吸水的禾苗，抓住一切機會汲取著知識，哪怕燈光如豆，哪怕前路迷茫。
薛加老師的身影出現在教室后門。他沒有進去，只是透過門縫靜靜地看著。他的目光像精準的探針，掃過每一個伏案的身影，掃過那些跳躍的、倔強不肯熄滅的小馬燈燈苗。他看到朱龍在用力掐自己的大腿驅趕睡意，看到謝幫正一絲不茍地整理著筆記，看到平時最調皮的幾個男生此刻也眉頭緊鎖。薛加臉上的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冷硬，他緊抿著唇，沒有像胡榮那樣出聲催促。
他站了很久，直到夜露浸濕了肩頭。最終，他悄無聲息地轉身，高大的身影融入更深的夜色里。回到簡陋的教師宿舍，他沒有點燈，摸黑坐在冰冷的木板床邊。黑暗中，他點燃了一支劣質香煙，一點猩紅在指間明滅不定。煙霧繚繞中，他那雙在講臺上銳利如鷹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復雜難言的情緒——是心疼這些孩子熬干心血的疲憊？是憂慮他們單薄的身體能否承受？還是……一種更深沉的、對他們如此拼命想要掙脫大山束縛的悲憫與敬意？煙頭灼燙了手指，他才猛地驚醒，將那點猩紅摁滅在床頭粗糙的泥墻上，留下一個焦黑的印記，如同一個無聲的嘆息。
雨季的濕氣，像一張無形而黏膩的網，悄無聲息地籠罩了耈街。連綿的細雨時斷時續，將通往校農場的土路泡成了爛泥塘。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土腥味和草木腐敗的氣息。教室的土墻仿佛吸飽了水分，摸上去總是冰涼而潮濕，墻角甚至悄然爬上了一層細密的、絨毯般的青苔。晾在宿舍外面的衣服，幾天也干不透，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連翻開的書頁，摸上去都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粘滯感。
濕冷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無孔不入地鉆進關節縫隙。烏蠻滋佳感到膝蓋深處隱隱作痛，那是翻山越嶺和農場勞作留下的舊傷，此刻在濕氣的浸泡下開始蘇醒、叫囂。他坐在教室里，努力集中精神聽畢文老師講解季風環流，但那股鈍痛像背景噪音一樣持續干擾著他。他忍不住在課桌下輕輕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
下課鈴響，他慢慢站起身，動作因為膝蓋的不適而顯得有些遲滯。
“滋佳哥？”一個柔軟的聲音帶著關切在身旁響起。是阿秀。她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用布縫制的袋子，看起來鼓鼓囊囊的。“給，”她把袋子遞過來，臉上帶著羞澀又真誠的笑，“我阿媽托人捎來的干辣椒和花椒，讓我炒熱了裝袋子里敷腿，去濕氣……很管用的，你試試？”
烏蠻滋佳愣了一下，接過那個還帶著溫熱的小布袋。一股混合著辣椒的辛香和花椒麻意的溫熱氣息透過布袋傳到手心，瞬間驅散了一絲關節處的寒意。“謝謝……阿秀。”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跟我客氣啥！”阿秀抿嘴一笑，轉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頭飛快地低聲說，“晚上……敷的時候小心點，別燙著。”說完，臉頰飛起兩朵紅云，像受驚的小鹿般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