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咳…咳咳…呃…”一陣極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嗆咳聲，從阿公喉嚨深處極其艱難地擠了出來！伴隨著嗆咳，阿公蠟黃的臉上猛地泛起一陣病態的潮紅，那緊閉的眼皮也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活了！阿爹活了！”段阿秀第一個哭喊出來，這次是喜極而泣！

“阿公！”滋佳猛地撲到炕沿，滾燙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但這一次，是狂喜的淚水！他緊緊抓住阿公那只依舊冰涼、卻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回應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烏蠻國福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濁氣，布滿老人斑的額頭上，此刻也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他抹了一把汗，聲音帶著一種巨大的疲憊和如釋重負：“命大…真是命大…閻王爺門口打了個轉…硬是讓這口‘還魂草’（當地對某種珍稀救命草藥的稱呼）給拽回來了…快！把早上我開的那副清肺湯再熱上！溫著，一點點喂！他現在這口氣，比江邊的蛛絲還細，經不起半點折騰了！”

***

阿公段勇那口游絲般的氣息，在烏蠻國福那碗濃烈如血的“還魂草”藥汁和后續精心調理的清肺湯藥下，如同狂風暴雨中頑強搖曳的燭火，竟真的奇跡般地穩定下來，并且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增強了。

接下來的日子，烏蠻國福的小院成了全家的重心。段阿英和段阿秀姐妹倆徹底放下了家里的活計，日夜輪流守在阿公的炕前。段阿英心思細膩，負責煎熬湯藥，喂水喂飯，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初生的嬰兒。她用溫熱的布巾，一遍遍為阿公擦拭身體，按摩那因長期臥床而日漸萎縮的四肢。段阿秀則性子更活絡些，她負責陪著阿公說話解悶，哪怕阿公大多時候只是昏睡或無力回應。她會講村里新發生的趣事，講田里的莊稼長勢，講江邊又飛來了什么水鳥，聲音清脆，努力驅散病榻前的沉悶。她那雙巧手也沒閑著，抽空就坐在炕邊的矮凳上，用阿公早年教她的技法，捻麻線，織土布，梭子在她手中發出單調而規律的“咔噠”聲，仿佛一種安神的咒語。

段阿輝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他默默地包攬了滋佳家和阿公家所有的重活累活：挑水劈柴，侍弄田地，喂養牲畜。這個沉默的漢子，用他寬厚的肩膀和不知疲倦的勞作，支撐著兩個搖搖欲墜的家。每天傍晚，他都會挑著滿滿一擔清澈的黑惠江水回來，倒滿水缸。那嘩啦啦的水聲，成了滋佳心中最安穩的聲響之一。

烏蠻國程也變了。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整天陰沉著臉，對阿公那些關于馬幫、關于傳統的不合時宜的堅持嗤之以鼻。他每天都會抽空過來，默默地坐在阿公炕邊的矮凳上，一坐就是小半天。他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昏睡的阿公，眼神復雜，有愧疚，有擔憂，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笨拙的關切。有時，他會笨手笨腳地接過段阿英手里的藥碗，試著給阿公喂藥，動作僵硬得像個第一次拿勺子的孩子。當阿公在昏睡中發出痛苦的呻吟時，烏蠻國程布滿老繭的大手會無意識地緊緊攥住炕沿，指節泛白。

烏蠻國福更是成了阿公生命的“守門人”。他幾乎每日必到，風雨無阻。那雙布滿老人斑的手，搭在阿公腕脈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每一次診脈都凝神屏息，仿佛在傾聽大地深處最微弱的回響。他根據阿公極其細微的變化，不斷調整著藥方：有時是幾味清肺化痰的草藥分量增減，有時是加入一兩味溫補元氣的山參或黃芪須根。他帶來的不僅是藥，更是一種定海神針般的力量。每當滋佳看到國福爺爺那沉穩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心頭那沉甸甸的巨石便會稍稍松動一些。

阿秀也來得更勤了。這個心思純凈的姑娘，仿佛天然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她常常帶著自己采摘的新鮮野果，或是熬好的小米粥過來。她會坐在滋佳身邊，默默地幫他整理那些記錄著古彝文釋義的草紙，或是安靜地聽滋佳講述他從李阿波畢摩那里新學來的經文故事。她不會說太多安慰的話，但那雙清澈見底、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眼睛，就像黑惠江最平緩處的水面，無聲地滌蕩著滋佳心頭的焦慮和疲憊。有時，她會輕聲哼起阿公以前教過她的、旋律簡單的臘羅巴小調，那清泉般的歌聲在寂靜的屋子里流淌，仿佛帶著某種神奇的治愈力量。

***

在全家人的精心守護和烏蠻國福的妙手回春下，阿公的生命力如同初春凍土下掙扎著鉆出的嫩芽，雖然脆弱，卻頑強地向著陽光伸展。

大約半個月后，一個陽光晴好的午后。暖融融的光線透過木格窗欞，灑在阿公蓋著的靛藍色土布被子上。段阿英正用小勺，一點點給阿公喂著溫熱的米湯。

突然，阿公一直微微闔著的眼皮，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隙！渾濁的眼球在眼瞼下極其困難地轉動了一下，似乎在努力適應光線，尋找焦點。

“阿爹？！阿爹您醒了？！”段阿英手中的勺子“當啷”一聲掉在碗里，她驚喜地叫出聲，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這一聲呼喚，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守在屋外火塘邊低聲說話的段阿秀、段阿輝、烏蠻國程，以及正在整理草紙的滋佳和阿秀，全都猛地站了起來，瞬間涌到了炕邊！

阿公的視線極其緩慢地移動著，掃過一張張圍攏過來的、熟悉而焦急的臉龐：女兒阿英含淚帶笑的眼睛，小女兒阿秀驚喜捂嘴的模樣，女婿阿輝憨厚激動的臉，兒子國程那強壓激動、緊抿嘴唇的復雜神情，孫子滋佳那瞬間亮起巨大驚喜光芒的年輕臉龐，還有旁邊阿秀那溫柔喜悅的笑靨…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站在稍遠處、正捻著胡須、臉上帶著欣慰笑容的烏蠻國福身上。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波動，在阿公渾濁的眼眸深處漾開。他干裂的嘴唇極其艱難地嚅動了幾下，喉嚨里發出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但那口型，屋里的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國…福…老…哥…”

烏蠻國福布滿皺紋的臉上綻開一個如同菊花般舒展的笑容，他走上前，布滿青筋的手輕輕拍了拍阿公露在被子外、依舊枯瘦卻不再冰冷的手背，聲音洪亮而充滿力量：“老哥！命硬啊！閻王爺的簿子上劃拉半天，愣是沒找到你的名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阿公的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似乎想回應一個笑容，但終究沒有力氣。他的目光再次移動，落在了緊握著他另一只手的滋佳臉上。那目光里，有劫后余生的疲憊，有看到親人的安心，但更深邃的，是一種無聲的詢問，一種穿越生死界限后、對那份未竟托付的執著回望。

滋佳讀懂了。他用力地、重重地點了點頭，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但聲音卻異常清晰堅定：“阿公！我在！經書在！李阿波教我的，我都記著呢！”

阿公渾濁的眼睛里，那微弱的光芒似乎又亮了一分。他極其輕微地眨了眨眼，像是疲憊至極，又像是終于放下心來。他不再試圖說話，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重新闔上了眼睛。但這一次，他的呼吸雖然依舊微弱，卻平穩悠長了許多，胸膛也有了微弱的起伏。一種安寧的氣息，取代了之前的死寂，重新籠罩在他身上。

屋內緊繃到極致的氣氛，在這一刻終于松弛下來。段阿英喜極而泣，捂著臉低聲啜泣；段阿秀抹著眼淚，臉上卻笑開了花；段阿輝搓著手，憨厚地笑著；烏蠻國程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垮了下來，看向阿公的眼神里，那份深藏的執拗和隔閡，似乎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后，悄然融化了許多。烏蠻國福捻著胡須，眼中滿是欣慰的笑意。

烏蠻滋佳依舊緊緊握著阿公的手，感受著那掌心傳來的、雖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溫度。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窗欞，望向院墻外那片被陽光照亮的、蒼翠的山巒。黑惠江的奔流聲隱隱傳來，亙古不息。

窗外，秋陽正好，金燦燦地灑滿了小小的院落。院角那幾株在秋風中挺立的野菊花，不知何時悄然綻放，細小而堅韌的花朵，倔強地迎著陽光，散發出淡淡的、帶著苦味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