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九日，打平“新城”迎來了它荒誕而血腥的“誕生日”。

天還沒亮，整個寨子就被一種病態的喧囂籠罩。匪兵們驅趕著百姓涌向“運動場”——那個被鏟平響！臺子兩側，貼著瘌痢猴親筆（或口述）寫就的對聯，左邊是“亦龍縣成上天雨降”，右邊是“三鄉復合荊樹花開”。…這些充滿悖論的標語，在初升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和詭異。

段勇和小彪作為“貴賓”，被請上了主席臺就座。段勇的位置緊挨著瘌痢猴的主座。他冷眼觀察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被匪兵用刺刀分隔圈禁在場地邊緣，臉上多是麻木、恐懼和茫然。場地中央，一群被強拉來的小學生，穿著破爛的衣裳，在幾個匪兵頭目的呵斥下，排練著喊口號和扭秧歌。幾個穿著長衫、像是落魄文人的家伙，正支著畫架，準備為這“盛典”留下“丹青”。還有一人擺弄著一架老式相機，鏡頭對準了主席臺。

趙大剛早已按計劃混在人群邊緣，他的剃頭挑子放在一棵柳樹下，他本人則靠在樹干上，看似疲憊地閉目養神，實則將主席臺和周圍匪兵的布防看得一清二楚。鳳霞的藥攤擺在離主席臺不遠的一條“商業街”口，她一邊應付著幾個假裝買藥的匪兵家眷，一邊緊張地留意著臺上的動靜。

吉時已到。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嗚嗚作響的長號銅鑼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瘌痢猴在張狐貍、黃蝴蝶等人的簇擁下，邁著蹣跚而“威嚴”的步伐登上主席臺。他今天特意換上了一身嶄新的、但依舊不合體的藏青色中山裝（可能是從哪個倒霉鄉紳家搶來的），胸前還別著一個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早已褪色的舊徽章。臉上的粉涂得更厚了，試圖掩蓋因興奮而更加明顯的膿瘡，但那佝僂的身形和渾濁的眼神，依舊難掩其沐猴而冠的本質。

他走到臺前，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嘶啞難聽、夾雜著濃重方言的官話開始“訓示”：

“父老鄉親們！今天！是我們亦龍縣！成立的大喜日子！”他揮舞著枯瘦的手臂，唾沫星子橫飛，“這個‘亦’字，好啊！有頭！有手！又有腳！萬物俱全！萬世基業！從今往后，我們狹江人民，翻身了！當家做主了！”

臺下死寂一片，只有風吹過草棚的嗚咽聲。

他毫不在意，繼續沉浸在自己的“偉業”中，對著那群小學生喊道：“娃娃們！你們要好好念書！以后，我們還要辦中學！念完中學，最差也能當個保長、鄉長！升官！發財！”他枯槁的臉上因激動而泛起病態的紅暈。

接著是冗長而混亂的“慶典”表演：幾個匪兵組織的舞龍隊，龍身破舊，舞得有氣無力；所謂的“獅子”不過是披著麻袋的兩個人胡亂蹦跳；幾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在臺上扭著不成調的“花燈”；最后是匪兵的“武裝游行”，扛著五花八門的武器，喊著不成調的口號，在臺上耀武揚威。

整個過程中，段勇端坐臺上，面無表情，偶爾與瘌痢猴低聲交談幾句，顯得頗為“融洽”。他的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不動聲色地掃過全場：主席臺兩側各有一個機槍掩體（用沙包臨時壘砌）；場子四周的高點（如殘存的土墻、草棚屋頂）隱約有持槍匪兵的身影；通往司令部的幾條主要路口都設有崗哨；匪兵的主力似乎集中在司令部附近和“城墻”（一段新壘的矮土墻）的幾個豁口處……所有細節，都被他牢牢刻印在腦中。

趙大剛被匪兵帶上主席臺。他依舊是一副憨厚木訥的樣子，對著瘌痢猴點頭哈腰。段勇在一旁介紹：“司令，這位老師傅手藝精湛，我的頭就是他理的。”

瘌痢猴被捧得渾身舒坦，瞇著眼享受。段勇則在一旁與張狐貍等人周旋，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理發完畢，已近黃昏。瘌痢猴摸著光溜溜（部分地方因膿瘡只能簡單修剪）的腦袋，頗為滿意，又留段勇、趙大剛等人吃了頓“豐盛”的接風宴（無非是搶來的雞鴨魚肉）。

宴席散后，段勇以“想看看本地民俗”為由，向瘌痢猴告假，帶著小彪和趙大剛離開了司令部。三人匯合了早已在約定地點等候的鳳霞。

在一處僻靜的草棚陰影里，四人迅速交換了各自偵察到的情況。

“司令部位于‘王’字豎筆頂端，草頂磚墻（下半截），門口雙崗，院內至少有一個排的警衛。東西兩側廂房可能是軍官住所和倉庫，正屋是瘌痢猴的住處和煙房。”段勇語速飛快。

“慶典會場四周布有明暗哨，至少兩挺機槍，一挺在主席臺左后草棚頂，一挺在右前方斷墻后。場子外圍幾個制高點也有人。”小彪補充道。

趙大剛抹了把汗：“瘌痢猴本人，身體極差，煙癮很大，頭部有多個流膿的瘡疤，位置我都記下了。他身邊那個張狐貍，是條老狗，很警惕。黃蝴蝶似乎只是個花瓶。”

鳳霞低聲道：“我打聽到，他們所謂的‘主力’第五大隊，由孫學禮帶著，駐扎在打平后山新開辟的營地里，據說有幾百人，但裝備很差，多是老套筒和土槍。其他兵力分散在幾個外圍據點和‘城墻’豁口。”

段勇聽著大家的匯報，大腦飛速運轉，結合白天觀察到的地形，一個清晰的敵情圖在腦海中形成。他壓低聲音，斬釘截鐵地說：

“情況基本摸清！此地房密人多，敵兵力集中，且占據了一些高地。強攻硬打，傷亡必大，更會殃及無辜百姓！我們必須改變策略！”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趙大剛和鳳霞：“老趙，鳳霞！你們倆，立刻帶著我們匯總的情報，連夜出城！務必在天亮前趕回營部，向營長、教導員詳細匯報！重點強調：一，敵司令部位置及瘌痢猴體貌特征；二，慶典會場及周邊火力點分布；三，第五大隊營地位置；四，建議——利用我‘竇參謀’身份，設法取得瘌痢猴進一步信任，最好能掌握部分兵權，然后想辦法將敵主力第五大隊調離打平，分散其兵力！同時，請營長速報上級，協調外圍部隊，待敵兵力分散后，對打平實施‘甕中捉鱉’，中心開花！里應外合，一舉端掉這個魔窟！”

趙大剛和鳳霞神情肅然：“明白！保證完成任務！”

段勇拍了拍小彪的肩膀：“小彪，我們倆留下。這出戲，還得接著唱下去！唱到咱們大軍進城的那一刻！”

夜色深沉，打平“新城”的喧囂漸漸平息，但空氣中彌漫的罪惡與陰謀并未散去。段勇和小彪的身影，重新沒入司令部的陰影之中，如同兩把插入敵人心臟的尖刀，等待著最終亮劍的時刻。而趙大剛和鳳霞，則如同兩只靈巧的雨燕，帶著至關重要的情報，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濃重的夜色，向著希望和勝利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