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玉一家離開后,岔河供銷社那間灰撲撲的磚瓦房,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陡然冷清下來。柜臺后,只剩下一個名叫錢中的中年售貨員,終日守著那些蒙塵的貨品,臉上帶著一種被遺忘的麻木和幾分不易察覺的倨傲。貨架上的東西依舊單調(diào):粗鹽、煤油、土布、劣質(zhì)的肥皂、幾樣簡單的農(nóng)具,還有一些印著“為人民服務”的搪瓷缸子。空氣里彌漫著煤油、塵土和一種陳舊紙張混合的沉悶氣味。
這天晌午,大隊支書王向南帶著阿秀走進了供銷社。錢中正趴在柜臺上打盹,聽見腳步聲,懶洋洋地抬起眼皮。
“錢同志,”王支書聲音洪亮,打破了沉寂,“老字走了,你這兒一個人也忙不過來。這是楊阿秀,寨子里手最巧的姑娘,繡活頂好!先讓她來給你搭把手,當個臨時售貨員。工分按隊里的規(guī)矩記?!?
錢中上下打量著阿秀。眼前的姑娘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衣褲,瘦瘦弱弱的,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他撇了撇嘴,鼻子里“嗯”了一聲,算是應承,隨即又懶洋洋地趴了回去,一副“愛干不干”的樣子。
阿秀的心怦怦直跳。售貨員?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柜臺里那些瓶瓶罐罐,墻上貼著的那些復雜的價格表,都讓她感到一陣眩暈。她局促地站在柜臺里,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喏,先學著認認貨,”錢中終于直起身,用下巴點了點貨架,“鹽巴、煤油、布匹……價格都寫在牌子上。收錢找錢,算盤會用吧?”他丟過來一個油膩膩的老式算盤。
阿秀拿起算盤,手指笨拙地撥弄著冰涼的珠子,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算盤,她只在小學時摸過,早就生疏了。錢中看著她生澀的動作,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沒再理她,自顧自地翻起一本卷了邊的舊雜志。
日子在供銷社的柜臺后緩慢流淌。阿秀像一塊干渴的海綿,拼命地吸收著。她強迫自己記住每一種貨物的擺放位置,記住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價格。她早早來到供銷社,用抹布一遍遍擦拭落滿灰塵的柜臺和貨架,將散亂的貨物歸置整齊??臻e時,她就拿出那個小小的算盤,一遍遍地練習著加減乘除,手指被堅硬的算盤珠硌得生疼,也咬牙堅持。她學得慢,但異常認真。錢中起初冷眼旁觀,后來見她確實勤快,便也偶爾丟給她一些簡單的活計,比如整理零錢、清點煤油燈罩的數(shù)量,但核心的賬目和重要物資,依舊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好好干,”錢中偶爾也會在阿秀算對一筆小賬時,用一種施舍般的語氣說,“表現(xiàn)好,說不定有轉(zhuǎn)正的機會。到時候,可就是吃公家糧的人了?!彼桃饧又亓恕肮壹Z”三個字,眼神掃過阿秀洗得發(fā)白的衣襟。阿秀的心猛地一跳,一種強烈的渴望混合著巨大的壓力瞬間攫住了她。轉(zhuǎn)正?吃公家糧?這對一個山里的姑娘來說,是祖墳冒青煙都不敢想的事情!她更加拼命地擦柜臺、理貨物、撥算盤,生怕出一絲差錯,連中午回家吃飯都是小跑著來回。
這天下午,供銷社的門被推開,烏蠻國程帶著滋佳走了進來。父子倆剛趕馬幫從山外回來,風塵仆仆,身上還帶著牲口和山道的氣息。錢中立刻來了精神,臉上堆起客氣的笑容迎上去:“國程老哥!滋佳!回來啦?辛苦辛苦!”
“錢同志,”烏蠻國程點點頭,聲音沉穩(wěn),“區(qū)供銷社那邊新到了一批貨,鹽巴、煤油,還有些農(nóng)具,要得急。他們?nèi)耸植粔?,車也進不來,托我?guī)г?,想借你們的馬幫運一趟,工錢照付?!彼噶酥缸碳?,“這是單子。”
錢中接過單子,掃了一眼,臉上笑容更盛:“哎呀,這可是解決了大問題!正愁著怎么運進來呢!國程老哥的馬幫是金字招牌,靠得??!”他拍著烏蠻國程的肩膀,又看向滋佳,“滋佳也出息了!那……就麻煩你們爺倆了?工錢好說,保證不讓你們吃虧!”
烏蠻國程沒多話,只道:“明天一早動身?!?
滋佳站在父親身后,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柜臺后面。阿秀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用雞毛撣子拂去一摞新到的搪瓷臉盆上的灰塵。她似乎感覺到了目光,抬起頭,正好對上滋佳的視線。她微微一愣,臉頰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隨即又迅速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擦拭著盆底,仿佛那上面有無窮的污垢。滋佳看著她那副緊張又專注的樣子,看著她身上那件明顯是供銷社發(fā)的、不太合身的藍色圍裙,心里五味雜陳。那個在絕壁上和他一起抬石清渣、眼神倔強的阿秀,此刻被拘束在這方小小的柜臺后,為著一個渺茫的“轉(zhuǎn)正”機會,小心翼翼地應付著錢中。他默默收回目光,跟著父親走出了供銷社。陽光有些刺眼。
烏蠻滋佳父子成了供銷社的“編外運輸隊”。每隔十天半月,區(qū)供銷社有了新貨要運進岔河,或者岔河需要將收購的山貨藥材運出去,錢中就會拿著單子來找烏蠻國程。滋佳腰間那根油亮的趕馬鞭,指向的不再僅僅是鹽巴古道,更多時候是通往區(qū)供銷社的那條稍微寬敞些、但依舊塵土飛揚的土公路。馱架上,除了沉重的鹽袋、煤油桶,開始出現(xiàn)成捆的布匹、成箱的肥皂、甚至還有幾臺笨重的縫紉機架子。
每一次裝貨、卸貨,滋佳總能看到阿秀忙碌的身影。她跟著錢中清點數(shù)目,在厚厚的賬簿上吃力地登記。她學會了使用磅秤,雖然每次都要反復確認刻度。她依舊沉默寡言,但眼神里多了幾分在復雜賬目和瑣碎事務中磨礪出的沉穩(wěn)。偶爾,在滋佳扛起沉重的鹽袋或煤油桶時,阿秀會飛快地瞥他一眼,遞過來一條干凈的濕毛巾,或者默默地把他放在柜臺邊喝水的搪瓷缸子續(xù)滿。沒有言語,只有眼神和動作間無聲的交流。滋佳接過毛巾,擦一把臉上的汗和塵土,那微涼的濕意和淡淡的肥皂味,總能讓他心底泛起一絲微瀾。
日子在馱鈴叮當、柜臺算珠的噼啪聲中滑過。初冬的寒意漸深,山巒染上了更深的蒼黃。
這天傍晚,滋佳剛卸完一批從區(qū)里運回的化肥,正蹲在供銷社門口的石階上,就著涼水啃硬邦邦的蕎麥粑粑。夕陽的余暉給供銷社灰撲撲的墻面鍍上了一層黯淡的金色。錢中鎖好柜臺,走了出來,看到滋佳,破天荒地停住了腳步,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同情和優(yōu)越感的神情。
“滋佳啊,”錢中咂咂嘴,語氣像是拉家常,“你看阿秀,這臨時工干得還湊合吧?手腳麻利,學東西也上心。我尋思著,等過些日子,跟上面反映反映,興許真有轉(zhuǎn)正的可能呢?!彼掍h一轉(zhuǎn),帶著點語重心長,“這供銷社的活計,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旱澇保收,比你們趕馬幫強多嘍!你呀,也別光顧著跑馬幫,替阿秀想想。她要是真成了公家人,你倆……”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滋佳一眼,沒再說下去,背著手,哼著小調(diào)走了。
滋佳嘴里的蕎麥粑粑瞬間變得如同木渣,難以下咽。錢中的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中了他心底最隱秘的焦慮和自卑。阿秀有可能轉(zhuǎn)正,成為吃公家糧的售貨員。而他呢?依舊是山里的趕馬人,一身汗臭,兩腳泥濘,腰里別著趕馬鞭,背上馱著沉重的貨包。他們之間的差距,似乎比縣城里九妹帶給他的沖擊更加具體、更加殘酷。他抬頭望向柜臺后面,阿秀還在埋頭整理著賬簿,眉頭微蹙,神情專注。夕陽的金光透過窗戶,落在她光潔的額角和握著筆的手指上,勾勒出一種與他截然不同的、屬于“公家人”的輪廓。滋佳猛地低下頭,幾口將剩下的粑粑塞進嘴里,噎得他直伸脖子。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又細又長,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
深夜,滋佳躺在耳房冰冷的火塘邊,睜著眼睛望著漆黑的屋頂。腰間的趕馬鞭就掛在木釘上,在黑暗中隱約可見輪廓。錢中的話、阿秀專注的側臉、九妹明亮的眼睛、奔騰的黑惠江、縣城里轟鳴的拖拉機……無數(shù)的畫面在他腦海里翻騰、碰撞。一種巨大的茫然和深沉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淹沒。他的路,究竟在哪里?趕馬鞭指向的,難道只有這無盡的山道和沉重的馱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