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16章 阿公的故事(20)

那人似乎被這陌生的、帶著北方口音的關切觸動,沉默了幾秒,才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回答:“冷……疼……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別怕,老鄉?!眲娒撓伦约耗羌€算完整的外衣——盡管也沾滿了泥污和血跡——摸索著蓋在那人身上,“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事被抓進來的?”

“犯事?”那人苦笑一聲,帶著無盡的悲涼,“我們這些泥腿子能犯什么事?不過是交不起侯老爺的煙畝捐、壯丁費、保甲糧……家里最后一口鍋都被砸了,婆娘哭暈在地……還是不夠……就被抓到這活地獄來了……”他斷斷續續地訴說著,聲音里充滿了麻木的痛苦。

劉強聽著,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幾乎無法呼吸。這就是狹江百姓的日常!這就是瘌痢猴統治下的人間地獄!他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控制住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憤怒和悲憫。

“老鄉,別難過?!眲娚钗豢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定而充滿希望,“難過沒用。猴魔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他們的好日子長不了!共產黨、解放軍一定會來!一定會把他們徹底消滅!給咱們窮苦人報仇雪恨,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這番話,如同在死寂的黑暗中投入了一顆火種。角落里那個一直呻吟的人,聲音突然頓住了。過了幾秒,他竟掙扎著,用盡力氣試圖坐起來:“解……解放軍?你……你說的是真的?解放軍……會來打猴魔?”

“千真萬確!”劉強的聲音斬釘截鐵,“我就是解放軍!我們的大部隊就在外面!解放狹江,消滅瘌痢猴,是遲早的事!”

“解放軍?!”另一個角落里,一個一直沉默的黑影猛地動了一下,發出嘶啞而激動的聲音,“你……你是解放軍同志?!”那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和……某種深埋的渴望。

劉強循聲望去,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在艱難地向這邊蠕動?!笆俏?!老鄉,你……”

“我……我叫段勇!”那個黑影喘息著,聲音因為激動和虛弱而顫抖,“我……我在巍山……見過解放軍!他們……他們打倒了字剝皮(當地惡霸),把糧食……分給了我們窮人!他們……是好人!是天兵天將!”

段勇!這個名字讓劉強心頭一震。他摸索著靠近那個蠕動的黑影。借著門縫透入的極其微弱的一絲天光(或許是月光),他勉強看清了段勇的臉——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瘦削得顴骨高聳的臉,上面布滿了新舊交疊的傷痕和淤青,嘴唇干裂出血,但那雙深陷的眼睛,此刻卻因為激動而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如同絕望深淵里燃起的微弱火苗。

“段勇兄弟!”劉強握住段勇那雙冰冷、粗糙且布滿傷痕的手,“快說說,你怎么會在這里?巍山解放了,你怎么沒留在那里?”

段勇的手在劉強溫暖有力的手掌中劇烈地顫抖著,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他張了張嘴,未語淚先流。渾濁的淚水順著他臉上的溝壑和傷痕蜿蜒而下,滴落在劉強的手背上,滾燙。

“同志……我……我苦啊……”段勇的聲音哽咽著,如同破舊風箱的嗚咽,開始講述他那浸透了血淚的家史。他的講述斷斷續續,夾雜著痛苦的咳嗽和壓抑的抽泣,卻像一把鈍刀,在牛廄的黑暗中,一刀刀刻畫出瘌痢猴統治下最殘酷的圖景。

段家祖輩在阿林寨給黑家(瘌痢猴家族)當佃戶。祖父因借了黑家十塊“半開”銀元治病,利滾利一輩子也還不清,最后活活累死在黑家的田地里。父親段老實,一個像土地一樣沉默堅韌的漢子,繼承了這筆閻王債和無窮無盡的苦難。瘌痢猴的父親黑舉死后,年輕的瘌痢猴拿著那張早已發黃、卻從未銷毀的借據找上門來。算盤珠子噼啪一響,十塊錢變成了天文數字的一千塊!段老實賣光了家里最后一只下蛋的母雞,也湊不出一個零頭。在一個寒風呼嘯的冬夜,這個被債務壓垮的漢子,看著家徒四壁的茅屋和餓得面黃肌瘦的妻兒,默默喝下了一碗從赤腳醫生那里討來的、給牲口打胎用的毒草藥,痛苦地蜷縮在冰冷的灶臺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那年,段勇才八歲。

父親死后,生活的重擔全壓在母親段王氏肩上。這個瘦小的女人,白天去給富戶洗衣、舂米、做短工,晚上在油燈下縫補、編織草鞋,換取微薄的收入。段勇永遠記得,母親那雙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如何在冰冷的河水里浸泡得通紅腫脹;記得她為了多掙半碗飯,帶著年幼的他去幫工,被主家嫌棄“吃白食”而克扣工錢;記得無數個饑餓的清晨,母子倆餓著肚子出工,他餓得偷偷哭泣,母親發現后抱著他無聲落淚,淚水打濕了他枯黃的頭發;記得他十二歲了還赤著腳、穿著母親用破麻袋改的“褲子”去干活,被村里的富戶孩子追著嘲笑“叫花子”……

生活的苦難并未磨滅段勇心中對美好的一絲向往。他與同寨的姑娘愛呢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愛呢美麗、善良、勤勞,像石縫里頑強生長的小花。兩家都是苦藤上結的瓜,早早為兩人訂了親。他們憧憬著,努力干上一年,攢點錢置辦些簡單的嫁妝,秋收后就成親,組建一個屬于自己的、溫暖的小家。

然而,命運并未眷顧這對苦命的戀人。那一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秋收剛過,瘌痢猴就親自帶著打手上門逼租。段家早已斷糧,哪還有糧食交租?瘌痢猴的目光卻落在了前來哀求的、如出水芙蓉般的愛呢身上。他淫邪的目光在愛呢身上逡巡,借口段家“藏糧抗租”,強行要將愛呢抓去抵債,做他的丫頭(實則是妾室)。愛呢看透了瘌痢猴的豺狼之心,寧死不從,緊緊抱住父親(愛呢的父親)的腿哭喊。瘌痢猴不耐煩,掄起槍托狠狠砸在老人背上!老人慘叫一聲,吐血倒地,昏死過去。愛呢被如狼似虎的打手從父親身上硬生生拖走……段勇聞訊趕來時,只看到未來岳父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愛呢凄厲的哭喊聲消失在黑家深宅大院的朱門之后……

沒過幾天,愛呢的父親傷重不治,含恨而終。而愛呢,在遭受瘌痢猴百般凌辱、又日夜思念父親和段勇的絕望中,在一個寒冷的清晨,借口打水,毅然跳進了黑家后院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一朵剛剛綻放的生命之花,就這樣被無情碾碎。

段勇的世界徹底崩塌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血海深仇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他悲憤欲絕,想沖進黑家拼命,卻被族中長輩死死攔住:“段勇!醒醒!那是拿雞蛋砸磨盤!黑猴……他有快槍啊!他手底下全是咬人的惡狗!”他緊攥的拳頭骨節發白,牙齦咬出濃烈的血腥味,滿嘴鐵銹般苦澀?!霸┠摹?!”無聲的吶喊在他心腔中沸騰奔突。這血海深仇,這如山巨痛,只能和著牙齒咬碎咽下喉嚨,深深夯入骨髓,滲入血液,化為日后不死不休的烈焰種子,在狹窄的胸腔內日夜灼燒!

為了躲避瘌痢猴的進一步迫害,也為了活下去,段勇被迫離開了傷心之地,遠走巍山,給一家姓字的大地主當長工。在那里,他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解放軍。那是1949年底,巍山解放。他親眼看著那些穿著土布軍裝、和藹可親的戰士,把字剝皮家的糧倉打開,金燦燦的谷子、黃澄澄的玉米,像流水一樣分給了餓得皮包骨頭的鄉親們。他也分到了一袋救命糧!更讓他震撼的是,解放軍里的一位“長官”(其實是指導員)給他們這些長工、佃戶上課,講“窮人為什么窮,富人為什么富”,“地主老財的田地和錢財是怎么來的”,“窮人要翻身,就要跟著共產黨鬧革命”……那些樸素卻石破天驚的道理,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段勇心中積壓多年的黑暗和迷茫!原來,他們世世代代的苦難,不是命不好,是有人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原來,報仇雪恨,讓天下窮苦人都過上好日子,是有路可走的!

他懷揣著分到的糧食和路費,帶著解放軍播下的火種,帶著為父、為愛呢報仇的強烈渴望,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珠街比此村舅舅家。他迫不及待地將自己在巍山的見聞、解放軍的政策、共產黨的道理,講給身邊的窮苦鄉親們聽。大家聽得眼睛發亮,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苗。然而,他宣講“打土豪分田地”的消息,很快就像風一樣傳到了瘌痢猴的耳朵里。瘌痢猴勃然大怒,給他扣上“煽動民心”、“勾結共匪”的罪名,派爪牙將他從舅舅家抓走,關進了這暗無天日的牛廄,日日嚴刑拷打,逼問“同黨”,將他折磨得奄奄一息……

段勇的講述,如同一幅用血淚浸染的漫長畫卷,在牛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緩緩展開。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鉛塊,砸在劉強和吳正的心上。劉強緊握著段勇的手,感受到那雙手的顫抖和冰冷,也感受到那深埋其中的、對仇人刻骨的恨和對光明執著的盼。吳正雖然虛弱,也掙扎著挪過來,用沒受傷的手緊緊握住段勇的另一只手。無聲的悲憤和同仇敵愾,在三個緊握的手掌間傳遞、激蕩。

“段勇兄弟!”劉強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你的仇,就是我們的仇!也是所有窮苦人的仇!共產黨、解放軍,就是來替天行道,鏟除這些吃人魔王,為千千萬萬象你這樣的受苦人報仇雪恨的!你等著,這一天,不會太遠了!”

段勇渾濁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但這一次,淚水里除了悲痛,更燃起了熾熱的希望。他用力回握著劉強和吳正的手,仿佛要將自己殘存的生命力都注入進去:“我……我信!我等著!只要能親眼看到猴魔被千刀萬剮,我段勇……死也瞑目!”

牛廄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三人粗重的呼吸和角落里另一個農民壓抑的啜泣聲。黑暗中,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凝聚,一種超越血緣的、基于共同苦難和共同信念的紐帶,在這污穢絕望的牢籠里悄然形成。

主站蜘蛛池模板: 桐梓县| 启东市| 剑川县| 册亨县| 安徽省| 攀枝花市| 辽宁省| 始兴县| 吴堡县| 香港 | 甘孜县| 嘉荫县| 青州市| 偃师市| 冷水江市| 江口县| 天峨县| 吴川市| 乌拉特前旗| 阳西县| 长泰县| 无为县| 阿拉善右旗| 荔波县| 穆棱市| 伊宁县| 贵阳市| 辽宁省| 临武县| 绍兴市| 海兴县| 孟村| 罗平县| 娄烦县| 湘潭市| SHOW| 新宁县| 宁陕县| 邢台市| 五家渠市| 繁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