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蠻滋佳童年的底色,是阿公段勇火塘邊搖曳的橘紅色火光,以及窗外永恒流淌的黑惠江低沉的絮語。阿公的眼睛,是烏蠻滋佳見過最深邃的潭水,比黑惠江最深處的漩渦還要幽深。那里面沉淀著幾十年的風霜雨雪,映照著江畔世世代代臘羅巴人負重前行的背影,也閃爍著古老故事不滅的微光。在珠街彝族鄉層巒疊嶂的山坳里,依山而建的土坯房如同大地的褶皺,而屋內那一方用厚實石板壘砌、終年燃燒不熄的火塘,便是整個家、乃至整個族群精神世界的“心臟”。阿公段勇,就是守護這顆心臟的長者,他口中流淌的故事,如同在火焰上輕盈跳躍、永不疲倦的精靈,將無形的文化根須,深深扎進滋佳幼小的心田。
流過昌寧縣珠街彝族鄉的黑惠江,絕非一條尋常的河流。它是瀾滄江左岸血脈賁張的最大支流,更是橫亙在滇西高原脊背上一條奔騰不息、承載著磅礴自然偉力與厚重人文積淀的“活態史詩”。它的源頭,在遙遠的麗江玉龍雪山晶瑩的冰川融水之中,一路向南,像一把無畏的刻刀,深深切入橫斷山脈千溝萬壑的褶皺地帶。在珠街鄉22.5公里的蜿蜒旅程里,它年均123立方米/秒的豐沛流量,是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命脈。江水如一條碧綠的絲絳,將大理、保山、臨滄三州(市)的山川人文悄然串聯,下游的劍川沙溪古鎮沉淀著茶馬古道的蹄印,漾濞石門關訴說著造化的鬼斧神工。而在珠街,它則揮毫潑墨,繪就了“一江分兩岸,群山擁水來”的壯闊畫卷。江水切割出陡峭的峽谷,兩岸梯田層疊如登天之階,村寨星羅棋布,仿佛群山忠誠的守衛,日夜聆聽著江水的脈搏。
“滋佳哎,過來。”阿公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火塘煙熏火燎的暖意。他伸出布滿老繭、溝壑縱橫的手,從窗臺上一個盛滿各色江石的粗陶碗里,揀出一塊。那石頭約莫雞蛋大小,通體是深邃的青黑色,表面異常光滑圓潤,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著溫潤如玉的光澤,仿佛被江水億萬次的撫摸賦予了生命。“你看這江灘上的石頭,”阿公將石頭輕輕放在滋佳攤開的小小掌心里,那冰涼堅硬的觸感瞬間傳遞過來,“每一塊都是黑惠江的孩子,肚子里都藏著江水講不完的故事呢。”
滋佳的小手緊緊攥住石頭,冰涼的感覺從掌心蔓延到心底,他睜大眼睛,專注地聽著阿公用那特有的、如同江水漫過卵石灘般沙啞悠長的語調講述:“老輩人傳下來的話,說這黑惠江啊,原本是天上的銀河,不小心落了一段在人間。天上的神仙怕凡塵的喧囂驚擾了星辰的清夢,就派了兩條神通廣大的巨蟒下來鎮守。一條是通體烏黑的黑蟒,一條是鱗甲如雪的白蟒。它們潛入江底,首尾相連地盤桓守護,它們的魂魄啊,就化作了這江水的精氣神。你看那江水,深的地方墨綠幽暗,是黑蟒在蟄伏;淺灘浪花翻涌雪白,那是白蟒在嬉戲游動。”阿公的手指隨著敘述,在空中虛劃著巨蟒游弋的軌跡。
烏蠻滋佳聽得心馳神往,小小的身體不自覺地挺直了。他攥著那塊冰涼的江石,仿佛真的能感受到來自遠古洪荒的森然氣息。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想象著黑惠江的源頭,在那云遮霧繞的玉龍雪山深處,是不是真有星辰墜落時遺落的點點微光,在冰冷的山澗里匯聚,最終奔涌成這條充滿靈性的大江。阿公常說,黑惠江流經的土地,就是臘羅巴人血脈扎根的地方。昌寧縣珠街鄉這一片被群山環抱的河谷壩子、層疊梯田,是江水用千萬年不屈不撓的沖刷和沉淀,在堅硬的山體間硬生生“拓印”出來的家園。沒有黑惠江,就沒有臘羅巴人。
“我們臘羅巴人啊,”阿公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莊重,他拿起靠在墻角、被歲月和手掌摩挲得油光發亮的長桿煙鍋,裝上自家種的煙葉,就著火塘里跳動的火苗點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氣彌漫開來,與松脂、柴火的香氣混合,“是踩著黑惠江的節拍過日子的。江水漲落,就是我們的日歷;江水的聲響,就是我們的歌謠。”
他緩緩吐出一縷青煙,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墻,投向奔騰的江水:“開春,江水解凍,水色一天天由深綠轉成透亮的淺碧,岸邊攀枝花開得像燒著的火云。這時候,就得去江邊‘祭水神’了。要請水神爺爺開恩,賜下恰到好處的雨水,讓江水既不要像脫韁的野馬沖垮田地,也不要吝嗇得斷流,讓田里的秧苗渴死。”滋佳仿佛看到薄霧清晨,長者們肅穆的身影。
“等稻谷抽穗,田野一片翠生生的綠浪,風吹過沙沙響,那是豐收在跟你打招呼。這時候,就得在田邊,對著江水唱‘栽秧調’了。要把心里的期盼,把汗水的咸,把日頭的辣,都唱給江水聽,讓它把這期盼帶到土地深處,帶到老天爺的耳朵里。”阿公的語調模擬著栽秧調的高亢悠揚。
“最熱鬧的,還是火把節。到了農歷六月二十四,整個寨子就像被點著了一樣!家家戶戶扎火把,松枝要干,茅草要韌。天一擦黑,火把點起來,匯成一條火龍,直奔江邊的空壩子。男人們吹起過山號,‘嗚——嗚——’的聲音能撞到對面山上再彈回來!圍著篝火‘打歌’,那三弦、蘆笙、笛子響成一片,腳步踏得地皮都在顫!要把一年的晦氣、病痛都跳走、燒光!火把的光映在江面上,一跳一跳的,那是給祖先引路的燈,照亮他們回家看看的路……”阿公的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輝,滋佳仿佛聽到了那震天的號角和熱烈的舞步聲。
阿公的故事,從不空洞,總是像江岸上茂盛的植物,生長出具體的枝蔓和果實。他會細致地描述臘羅巴女人如何“紡線織布”:坐在木楞房的屋檐下,古老的木制紡車吱呀作響,她們靈巧的手指捻動著從山野采來的木棉和自家種的苧麻,紡成粗細均勻的線。然后,在簡陋的木織機上,梭子如魚般來回穿梭,將陽光的金線、江水的碧紋、山林的青黛,都一絲一縷地織進土布里。再用藍靛、核桃皮、紫草根等天然染料,染出象征高遠天空的深邃藍,象征肥沃土地的溫暖褐,象征生命火焰的熾烈紅。那些繡在衣襟、圍腰、包頭上的繁復花紋——羊角紋、蕨菜紋、太陽紋……每一針都是對自然的摹寫,對祖先的紀念。
他會繪聲繪色地講月夜“打歌”的熱鬧場景:皎潔的月光灑滿曬谷場或江邊空地,男人們盤腿坐在地上,或抱著粗獷的三弦,或吹著清亮的竹笛,或按著渾厚的蘆笙。女人們換上最鮮艷的繡花衣裳和圍裙,銀飾在月光下叮當作響。弦聲一起,腳步便不由自主地跟上,從舒緩的“兩步一跺”,到歡快的“三步一顛”,再到狂放的“蒼蠅搓腳”、“喜鵲登枝”……腳步踏地的節奏,應和著弦聲的韻律,竟與江水拍打石灘的嘩嘩聲奇妙地共振。那不是表演,那是生命力的自然奔涌,是族群情感的集體宣泄。
他還會講“吃火酒”的古老規矩:逢年過節,或是重要的祭祀之后,家家戶戶會用土陶罐在火塘邊煨上自家用苞谷或高粱釀造的米酒。酒熱了,香氣彌漫開來。第一碗酒,必先恭敬地潑灑向火塘上方(敬天),再潑灑向地面(敬地),最后莊重地灑在堂屋供奉祖先牌位的角落(敬祖先)。然后,家中的長者,通常是阿公自己,才會端起酒碗,抿上一口,再依次傳給圍坐火塘的家人。那酒味醇厚,帶著米糧的甜香,也帶著黑惠江水的清冽,更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暖意在酒碗傳遞間流淌。
烏蠻滋佳最著迷的,是阿公每每講到興濃時,會顫巍巍地起身,從火塘上方懸掛雜物的木梁上,取下那把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竹笛。笛身因年深日久的撫摸而呈現出深沉的琥珀色,溫潤光滑。阿公吹笛的動作很慢,布滿老年斑和皺紋的手指,在笛孔上起落、滑動,那動作輕柔得仿佛不是在按孔,而是在深情地撫摸黑惠江那永不停歇的、起伏的波紋。當氣息透過笛膜,低沉、蒼涼又帶著一絲沙啞的笛音便在火塘邊幽幽響起。那笛聲沒有固定的、寫在紙上的曲譜,全憑阿公的心緒流淌。時而如江水嗚咽,時而如山風低徊,時而如鳥雀啁啾。滋佳覺得,那就是黑惠江在用自己的語言,呢喃著那些藏在浪花深處、只有江底石頭和岸邊古樹才知道的古老秘密。
“阿公,”有一次,烏蠻滋佳趴在窗臺上,望著黑惠江蜿蜒流向遠方,消失在云霧繚繞、層巒疊嶂的盡頭,忍不住問,“江的那邊,是什么樣子?”
阿公撥弄笛孔的手指停了下來。他放下竹笛,目光追隨著江水消失的方向,久久地凝視著。火塘的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對遠方的遙想,有對已知世界的篤定,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未知的淡然。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平時更加低沉:“滋佳啊,江的那邊……還是山。重重疊疊的山,比我們這邊或許更高,林子或許更密。山的那邊,也還是我們臘羅巴人的寨子,說著一樣的話,跳著一樣的舞,敬著一樣的神靈和水神。再遠一些……山外面,或許就是壩子(平壩地區),住著種水田的傣族,住著養牛羊的藏族,住著做生意的漢族……他們過日子的法子跟我們不一樣,穿的衣服不一樣,唱的歌也不一樣。”阿公頓了頓,拿起煙鍋深深吸了一口,目光重新聚焦在滋佳充滿好奇的小臉上,語氣變得格外鄭重:“但是啊,不管山有多高,路有多遠,水,總是連著的。瀾滄江連著黑惠江,黑惠江又連著無數的小溪小河,最后都流進了大海。人心呢,有時候也像這水。我們臘羅巴人,祖祖輩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走到哪里,腳底板都要記得梯田的泥巴是啥感覺;耳朵里都要留著黑惠江嘩啦啦的響聲;心里頭更要裝著阿公教給你的這些老規矩、老故事。它們是根,扎得深,人才站得穩,走得遠。”
那時的烏蠻滋佳,對“根”的理解還很模糊。但阿公眼中那份前所未有的鄭重,以及話語里沉甸甸的分量,讓他把這些話像珍藏最心愛的江石一樣,深深地藏進了心底最柔軟的角落。他懵懂地意識到,窗外日夜奔流的黑惠江,絕不僅僅是一條提供水源的河流;阿公火塘邊那些似乎永遠講不完的故事,也絕不僅僅是打發長夜的消遣。它們是某種更宏大、更深刻、更本質的存在。像千年古樹深扎大地的虬根,牢牢抓住滋養他們的土壤;也像無形的絲線,將他小小的生命,與腳下這片名為“珠街”的土地,與“臘羅巴”這個古老的名字,緊密地、永恒地縫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