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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吃人的鐵牛(4)

拖拉機發出粗魯的吼叫,排氣管噴出一股濃煙。人群爆發出歡呼和掌聲。沙馬石布臉上泛著紅光,努力做出沉穩的樣子,掛擋,松離合,踩油門。拖拉機猛地向前一躥,又頓住,引得人群一陣哄笑。他有些手忙腳亂地調整著,終于讓這鐵家伙平穩地駛出了院門,朝著新娘家所在的鄰村方向開去。接親的隊伍,主要是些看熱鬧的半大孩子和年輕后生,嬉笑著跟在后面跑。

烏蠻滋佳看著那紅色的鐵塊消失在村口揚起的塵土里,心里莫名地掠過一絲不安。天色似乎更暗了,云層壓得更低,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滋佳!”三姐急匆匆地走過來,臉上帶著為難,“阿秀家……阿秀她娘那邊,有幾件陪嫁的柜子,都是老物件,沉得很!拖拉機都開去接新娘子了,一時半會回不來。路又窄,怕是不好走……你看……能不能……用馬幫給跑一趟?就現在,趁著雨還沒下來?”

烏蠻滋佳還沒說話,旁邊的烏蠻國程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射出兩道銳利的光,直直地刺向女兒。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冰冷的字:“不去!他沙馬石布不是有鐵牲口嗎?讓他用那鐵疙瘩去拉!”老人胸中的積郁和對沙馬家那臺拖拉機、對李洪平那副嘴臉的憎惡,此刻像找到了決堤的口子,噴涌而出。

三姐被父親的眼神和話語噎住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求助似的看向滋佳。

烏蠻滋佳的目光越過父親憤怒的臉,落在了站在稍遠處的阿秀身上。阿秀也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正緊張地望過來,雙手不安地絞著圍裙邊,眼神里充滿了懇求和擔憂——那幾件老柜子,是她娘壓箱底的念想。

烏蠻滋佳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攥了一下。他沉默地站起身,避開父親幾乎要噴火的目光,只低聲對三姐說:“姐,我去套馬。”

“滋佳!你……”烏蠻國程氣得猛地站起來,煙鍋磕在桌沿上,火星四濺。

烏蠻滋佳沒有回頭,大步流星地朝著自家馬廄走去。他的背影挺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阿秀看著他的背影,緊抿的嘴唇終于放松下來,眼底浮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很快,烏蠻滋佳就牽著三匹最健壯的馱馬回來了,馬背上已經架好了結實的馱架。他沒看父親,也沒看席上那些或詫異或看熱鬧的目光,徑直走到阿秀面前,聲音低沉卻清晰:“阿秀,帶路。”

阿秀用力點點頭,趕緊在前面引路。烏蠻滋佳牽著馬,跟在她身后,離開了沙馬家喧鬧的喜宴,走向村外那條通往阿秀娘家的、更加偏僻狹窄的山道。

他們剛離開岔河村沒多久,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以傾盆之勢,轟然砸落。

豆大的雨點,起初還帶著試探的意味,稀疏地砸在滾燙的塵土上,濺起一小股白煙,發出“滋滋”的輕響。但僅僅幾個呼吸之后,那試探就變成了狂暴的宣戰。天空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徹底撕裂,積蓄了太久的雨水,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瘋狂地傾瀉而下。雨簾瞬間變得密不透風,視線被壓縮到眼前幾尺,整個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聾的嘩嘩聲和一片混沌的水幕。

烏蠻滋佳和阿秀牽著馱馬,正走在一條狹窄的山脊道上。雨水像冰冷的鞭子,無情地抽打在臉上、身上,瞬間就將兩人澆得透濕。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皮膚上,沉重而冰冷。腳下的泥土迅速變得泥濘不堪,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飽了水的海綿上,深一腳淺一腳,稍不留神就可能滑倒。馱馬不安地打著響鼻,蹄子在濕滑的泥地里艱難地跋涉,沉重的馱架隨著它們的動作左右搖晃,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滋佳哥!小心點!路太滑了!”阿秀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在暴雨的轟鳴中顯得微弱而焦急。她緊緊抓住身邊一匹馬的韁繩,試圖穩住它。

烏蠻滋佳抹去糊住眼睛的雨水,努力辨認著前方幾乎被雨水模糊掉的小路。他大聲回應:“知道!跟緊我!”他用力拽著領頭馬的韁繩,憑著對這條路的熟悉,在泥濘中艱難地開辟著前行的路徑。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脖子流進衣領,帶來刺骨的寒意,但更讓他心焦的是身后馬背上那些阿秀娘珍視的老柜子。他只能盡量讓馬匹靠近山壁內側行走,避開外側陡峭的斜坡。

就在他們剛剛轉過一個陡峭的山彎,前方狹窄的道路被一面濕滑的巖壁和外側令人目眩的深谷夾在中間時,一陣極其突兀、極其刺耳的聲響,猛地撕裂了暴雨的喧囂,從下方更深的山谷里傳來!

那聲音無法形容——是金屬被巨力瘋狂扭曲、撕裂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哐當!!”巨響,緊接著是沉重的撞擊聲,樹木被攔腰折斷的“咔嚓”脆響,最后,一切都被一聲驚駭欲絕、變了調的慘叫所覆蓋!

那慘叫,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和難以置信的驚恐,穿透重重雨幕,像冰錐一樣狠狠扎進滋佳的耳膜!

“啊——!!!”

是沙馬石布的聲音!

滋佳和阿秀的腳步同時釘在了原地!阿秀驚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滋佳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全身!他猛地撲到山道外側,不顧腳下濕滑的泥土和深谷的威脅,奮力撥開被雨水打得低垂的灌木枝葉,朝著慘叫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透過茫茫雨霧和蒸騰的水汽,下方幾十米深的山溝里,一片狼藉的景象撞入眼簾!

那臺曾經鮮紅奪目、象征著沙馬石布全部驕傲和“新奔頭”的拖拉機,此刻像一個被巨獸蹂躪過的玩具,扭曲著、翻轉著,四輪朝天,深深陷在溝底的爛泥和亂石堆里!駕駛室嚴重變形,破碎的玻璃閃著猙獰的光。車身那刺眼的紅色油漆大片剝落,露出底下冰冷的、扭曲的鋼鐵骨架,被渾濁的泥水沖刷著。更觸目驚心的是,一個人影被甩出了駕駛室,像一袋破敗的糧食,一動不動地趴在距離拖拉機殘骸幾米遠的泥濘里,鮮紅的血跡正從他身下緩緩洇開,又被瓢潑大雨迅速沖淡、擴散。那趴伏的姿態,正是沙馬石布!

而在拖拉機翻轉的殘骸旁邊,另一個人正掙扎著想爬起來。他的一條腿似乎被變形的駕駛室門框卡住了,徒勞地掙扎著,每一次用力都伴隨著痛苦的悶哼。雨水澆在他慘白的臉上,沖刷著血跡和污泥,但那副輪廓,滋佳一眼就認了出來——是李洪平!他怎么會也在車上?

烏蠻滋佳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三姐夫沙馬石布生死不明,李洪平被困!那接親的新娘和其他人呢?念頭如閃電般劃過!他猛地回頭,看向身后同樣被這慘烈景象驚呆的阿秀和那幾匹不安的馱馬。

“阿秀!你待在這!看好馬!千萬別動!”烏蠻滋佳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幾乎是在咆哮,壓過了震耳的雨聲。

不等阿秀回應,烏蠻滋佳已經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猛地轉身,朝著陡峭的、布滿濕滑灌木和碎石的山坡沖了下去!他根本顧不上選擇路徑,幾乎是連滾帶爬,手腳并用地向下沖去。尖銳的巖石劃破了他的手掌和膝蓋,泥漿糊滿了全身,冰冷的雨水瘋狂地砸在臉上,模糊了視線,但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

幾十米的陡坡,烏蠻滋佳只用了一兩分鐘就沖到了溝底。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柴油泄漏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令人作嘔。他踉蹌著沖到沙馬石布身邊,顫抖著伸出手指去探他的鼻息。指尖感受到一絲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氣息!還活著!

“三姐夫!三姐夫!”烏蠻滋佳大聲呼喊,但沙馬石布毫無反應,只有身下的血水在雨水的沖刷下不斷蔓延。

“滋……滋佳……”旁邊傳來李洪平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他的一條腿被變形的金屬死死卡在駕駛室門框和座椅之間,鮮血正從撕裂的褲管處不斷涌出,混合著泥水,在他身下積成一灘刺目的紅。

李洪平看到烏蠻滋佳,那張被雨水和血污覆蓋的臉上,瞬間交織著極度的痛苦、難以置信的驚愕,以及一種瀕臨絕境時看到唯一稻草的、無法掩飾的脆弱和乞求。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出一串痛苦的抽氣聲。

烏蠻滋佳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狠狠剜過李洪平的臉。這張臉,不久前還在打谷場上意氣風發,用輕蔑的眼神將他和他賴以生存的馬幫踩在腳下。那些刺耳的話語——“鐵牲口”、“生產力”、“老馬慢悠悠地晃”——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口。一股混雜著憤怒、后怕和巨大諷刺的洪流,幾乎要沖垮他的理智。他想怒吼,想質問,想看著這個高高在上的家伙在泥濘里絕望!

然而,就在這怒意翻騰的瞬間,李洪平身下那灘在雨水中不斷擴散的、刺目的鮮紅,猛地刺進了烏蠻滋佳的眼底!那紅色,和他三姐夫身下的顏色,一模一樣!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烏蠻滋佳胸中翻涌的怒火,像被這冰冷的暴雨和刺眼的鮮血兜頭澆下,驟然凝固、熄滅,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混雜著血腥和柴油味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不再看李洪平那張寫滿痛苦和乞求的臉,迅速掃視著拖拉機扭曲的殘骸。駕駛室變形嚴重,單靠人力根本不可能掰開那卡住李洪平腿的厚重鋼鐵。他需要工具!需要結實的繩子!

烏蠻滋佳的目光,猛地投向自己沖下來的陡峭山坡,望向暴雨中那個模糊的、牽馬等待的身影——阿秀!

他猛地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山坡上方,朝著阿秀的方向,發出聲嘶力竭的吼叫,聲音穿透重重雨幕,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阿秀——!解馱子!把韁繩!所有的韁繩!扔下來——!!快——!!!”

吼完,他不再等待回應,立刻蹲下身,開始徒手去扒拉卡住李洪平腿部的、冰冷的金屬和破碎的塑料內飾。手指被鋒利的邊緣劃破,鮮血混著泥水流淌,他卻渾然不覺。他一邊奮力清理著阻礙,一邊朝著因劇痛而意識有些模糊的李洪平低吼,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迸出來,帶著滾燙的溫度:

“李洪平!聽著!別睡!看著我!別讓那鐵牲口吃了你!聽見沒有?!給我撐住!”

暴雨如注,瘋狂地沖刷著山溝里這慘烈的一幕,沖刷著烏蠻滋佳沾滿血泥的雙手,也沖刷著李洪平臉上混合著血水、雨水和某種滾燙液體的痕跡。李洪平渙散的目光,因為烏蠻滋佳那聲嘶吼和粗暴的拍打,艱難地重新聚焦在滋佳那張被泥水和血污覆蓋、卻寫滿了不容置疑的堅毅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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