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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吃人的鐵牛(10)

李洪平那句艱難吐出的“謝謝”,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小屋凝滯的空氣里漾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隨即又被更沉重的藥味和各自的心事吞沒。日子在烏蠻國福的湯藥和銀針下,如同山澗緩慢流淌的溪水,表面平靜,底下卻暗藏著各自命運的礁石。

沙馬石布終于能喝下稠粥,偶爾在三姐的攙扶下,靠著床頭坐一會兒,眼神依舊有些空洞,望著窗外那堆刺眼的拖拉機殘骸時,會流露出深切的茫然和痛苦。那場暴雨和翻覆,不僅摧毀了他的“新奔頭”,似乎也抽走了他骨子里那點支撐著“紅光滿面”的精氣神。

李洪平的腿傷在烏蠻國??胺Q嚴酷的“拔毒”療法下,艱難地朝著愈合的方向邁進。傷口邊緣那抹令人心悸的暗紅終于褪去,腫脹也消了大半,被竹板和葛藤牢牢固定的腿,雖然依舊麻木沉重,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樣時刻被劇痛和奇癢折磨得死去活來。烏蠻國福開始允許他嘗試著在床邊坐一小會兒,用那條好腿支撐著,受傷的左腿懸空。每一次這樣的嘗試,都讓李有田夫婦緊張得手心冒汗。

李洪平變得異常沉默。他不再摔東西,也不再對著父母嘶吼。只是常常長時間地呆坐著,目光落在自己那條被緊緊包裹的腿上,眼神復雜得難以解讀。有對未知未來的恐懼,有對過去意氣風發(fā)的悔恨,或許,也有一絲對那聲“謝謝”之后、依舊沉默如山的烏蠻滋佳的復雜觀感。九妹偶爾會來,帶來一點外面世界的消息,或是幾本舊雜志。她會坐在床邊,輕聲細語地跟他說農機學校的事,說省城的變化。李洪平聽著,眼神里會短暫地燃起一點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變成更深的沉默。那條腿,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橫亙在他和那些憧憬之間。

秋風漸起,吹黃了山坡上的野草,也吹散了山間最后一絲暑氣。天空變得異常高遠湛藍,空氣里彌漫著干草和成熟莊稼的清香。烏蠻國福捻著胡須,再次仔細檢查了李洪平的腿傷,又搭了脈,終于點了點頭。

“骨頭縫算是長住了,寒氣也拔得七七八八?!崩现嗅t(yī)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釋然,“這竹板,可以拆了。但切記!三個月內,這條腿不能吃力!走路要用拐,一點點來,像剛學步的娃兒一樣!再心急,骨頭長歪了,或者寒氣反復鉆進去,神仙也難救!聽見沒有?”他的目光銳利地盯著李洪平。

李洪平用力地點點頭,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神里既有擺脫束縛的渴望,又有對未知的深深忌憚。當烏蠻國福和父親李有田小心翼翼地解開那些纏繞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葛藤,取下早已被汗水、藥漬浸透成深褐色的竹板時,一條蒼白、萎縮、布滿猙獰疤痕和新生嫩肉的腿暴露在空氣中。與另一條健康健壯的腿相比,它顯得如此孱弱和不協(xié)調。

李洪平死死盯著這條屬于自己的、卻又無比陌生的腿,呼吸變得粗重。他嘗試著,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力氣去感知腳趾的存在,去想象它曾經承載他奔跑跳躍的力量。回應他的,只有一片遲鈍的麻木和深植骨髓的虛弱感。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比任何一次換藥的酷刑都更讓他窒息。

“洪平!”李有田看到兒子瞬間煞白的臉和眼中死灰般的神色,心猛地揪緊,連忙將一副嶄新的木拐塞到他腋下,“別急!別急!聽國福爺爺?shù)?!慢慢來!能拆板子就是天大的好事!咱不急這一天兩天!”

李洪平緊緊攥住粗糙的拐杖把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垂下眼瞼,遮住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嗯?!?

拆掉竹板的第二天,李家就開始張羅著離開岔河村。農機學校的開學日期迫在眉睫,李洪平的腿雖然拆了板,但后續(xù)的康復和適應也需要時間,省城的醫(yī)療條件終究比這閉塞的山村好得多。更重要的是,李有田夫婦急于帶兒子離開這片給他帶來巨大傷痛和陰影的土地,仿佛離開這里,就能甩掉那場噩夢。

消息傳到烏蠻滋佳耳中時,他正和父親烏蠻國程在自家院子里鍘草料。秋風卷著干草的碎屑打著旋兒。鍘刀沉重的落下聲頓住了。

“要走了?”烏蠻滋佳直起腰,抹了一把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他望向村東頭李家借住的那間屋子方向,表情沒什么變化,只是握著鍘刀柄的手,無意識地收緊了幾分。

“嗯,說是后兒一早走?!睘跣U國程的聲音悶悶的,他彎腰抱起一捆草料塞進鍘刀口,用力按下刀柄,“咔嚓”一聲脆響,草屑飛濺,“走了也好…省得看著那堆廢鐵堵心?!彼傅氖巧绸R家院子里那臺拖拉機殘骸,語氣里帶著一種復雜難言的解脫和揮之不去的憋悶。

烏蠻滋佳沒再說話,重新俯下身,推動鍘刀。沉重的刀刃切割草莖的聲音,單調而枯燥地在院子里回響。他想起野狼溝底李洪平那張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想起他昏迷中無意識的抽搐,想起他拆板時盯著那條傷腿死灰般的眼神…也想起九妹坐在青石上,望著遠山說“這山真大啊,好像一輩子都走不出去”時,那清冷的聲音里隱藏的悵惘。

走?離開?這兩個字像帶著鉤子,輕輕刮擦著他心底某個早已結痂、卻從未真正愈合的地方。一絲微弱的悸動,混雜著更深的茫然,悄然升起,又被沉重的鍘刀聲狠狠壓下。

啟程的日子到了。天剛蒙蒙亮,一層薄薄的晨霧還籠罩著岔河村錯落的屋頂和裊裊的炊煙。一輛沾滿泥濘、引擎發(fā)出粗魯轟鳴的舊卡車,已經停在了村口的打谷場上。這是李有田托人從鎮(zhèn)上雇來的,將載著他們一家和九妹,先到鎮(zhèn)上,再轉乘長途汽車去省城。

打谷場上聚集了不少早起的村民。李家在岔河村不算大姓,但李洪平出事、烏蠻國福傾力救治、以及他即將帶著一條傷腿去省城讀書的消息,早已傳遍。人們眼神復雜地看著李家人忙碌地往卡車車廂里搬運行李——幾個捆扎結實的鋪蓋卷,兩口沉甸甸的木箱,還有李洪平那副嶄新的、在晨光中泛著冷硬光澤的木拐。

李洪平在父母的攙扶下,拄著雙拐,極其緩慢、笨拙地挪到了卡車旁。他穿著嶄新的藍色滌卡褲子(右褲管為了那條傷腿特意放寬了許多)和一件半新的白襯衫,頭發(fā)也精心梳理過,試圖掩蓋臉上的蒼白和病容。但那條僵直無力、只能被身體拖曳著移動的傷腿,以及他額頭上因吃力而滲出的細密汗珠,都無情地宣告著他的脆弱。他緊抿著嘴唇,目光低垂,刻意避開周圍那些或同情、或好奇、或帶著些許議論的目光,仿佛那些目光都是燒紅的烙鐵。

“洪平哥,路上慢點,到了學校寫信回來!”“李叔,嬸子,多保重!”有相熟的村民上前告別。

李有田夫婦強笑著回應,臉上擠出的笑容掩不住離別的愁緒和對兒子未來的深深憂慮。九妹已經利索地爬上了卡車車廂,正幫忙歸置行李。她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身姿挺拔,動作干脆,臉上沒有太多離愁別緒,只有一種沉靜的、奔向既定目標的專注。

烏蠻滋佳遠遠地站在打谷場邊緣一棵老核桃樹的陰影里。他沒有上前。晨風帶著涼意,吹動他額前汗?jié)竦念^發(fā)。他看著李洪平在父母攙扶下,艱難地嘗試爬上車廂后擋板。那條傷腿完全使不上力,只能靠雙臂和那條好腿拼命往上蹬。李有田在下面用力托著他的腰臀,臉都憋紅了。一次,兩次…李洪平的身體笨拙地向上掙動,卻一次次滑脫,動作狼狽不堪,引得幾個不懂事的小孩發(fā)出低低的嗤笑。每一次失敗的嘗試,都像一記無形的耳光,抽打在李洪平那極力維持的、搖搖欲墜的自尊上。他緊咬著下唇,臉色由蒼白轉為一種屈辱的醬紫。

就在他幾乎要被巨大的挫敗感擊垮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勞作痕跡的大手,突然從旁邊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他腋下受傷較輕的那一側,一股沉穩(wěn)的力量瞬間傳遞過來。

李洪平猛地一僵,愕然抬頭。映入眼簾的,是烏蠻滋佳那張沒什么表情、甚至顯得有些冷硬的臉。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沉默地站在車廂旁。

烏蠻滋佳沒有看李洪平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那條無力的傷腿上,手臂肌肉繃緊,力量用得恰到好處,既提供了足夠的支撐,又避開了可能的觸碰引起疼痛。他配合著下方李有田的托舉,低沉地吐出一個字:“上?!?

這個字,簡單,生硬,卻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李洪平心頭巨震,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他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借著這股沉穩(wěn)的力量,用那條好腿猛地一蹬!

這一次,他終于攀上了車廂擋板。九妹眼疾手快,從上面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將他拽了上去。李洪平狼狽地跌坐在車廂里捆扎好的行李上,大口喘著粗氣,那條傷腿無力地耷拉著。他抬起頭,看向車廂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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