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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阿婆口中的珠街解放(上)

一、火塘紅

昌寧縣珠街的夜,是被山霧和松濤泡軟的。七月的尾巴,暑氣尚未完全退去,但深山里的風已經帶上了一絲涼沁。烏蠻滋佳的阿婆坐在自家木楞房的火塘邊,手里握著一段剛劈好的栗木柴,正往跳動的火焰里送。

火塘是這棟老房子的心臟。青黑色的塘泥被幾十年的煙火熏得油亮,塘邊嵌著的三塊三角石穩穩當當,支起一口黑黢黢的銅鍋,里面煮著的苦蕎茶散發出濃郁的、帶著點澀味的香氣。阿婆臉上的皺紋很深,像火塘邊被歲月刻蝕的巖石,可那雙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卻亮得驚人,仿佛藏著整個珠街的日出月落。

“阿婆,火塘邊烤的苞谷是不是熟了?”說話的是阿婆的外孫烏蠻滋佳,他湊到火塘上烤得金黃的苞谷,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阿婆“嗬嗬”地笑起來,用粗糙的手指彈了彈烏蠻滋佳的額頭:“小饞貓,就知道吃。等你阿公從牛圈回來,一起吃。先坐好,阿婆給你講古本(故事)。”

烏蠻滋佳準立刻乖乖地盤腿坐下,挨著阿婆暖烘烘的膝蓋。火塘的另一邊,阿婆的女兒烏蠻滋佳的姨媽段阿秀,烏蠻滋佳的阿媽段阿英正在收拾碗筷,聽到“講古本”,也忍不住側過了耳朵。

木柴在火塘里發出“噼啪”的輕響,火星子濺起來,又倏地熄滅在半空。阿婆往火塘里添了些火灰,讓火焰更柔和些,然后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像是被火塘煨過,帶著一種獨特的沙啞和溫暖。

“你們啊,現在日子好過了,穿得暖,吃得飽,還能去鄉里的學校念書。可阿婆像你們這么大的時候,那日子啊……”她頓了頓,目光透過跳動的火苗,望向木楞房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光,回到了那些被汗水和淚水浸透的歲月。

“那時候,三條河從這里交匯,彝家人叫它岔河。我家住在上山叫苦蕎坪,為啥叫苦蕎坪?因為地里種不出多少糧食,一年到頭,除了苦蕎還是苦蕎,吃進肚里都是苦的。”

阿婆的聲音低沉下來,火光照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明明滅滅。

二、苦蕎坪的淚

“阿婆我啊,本名叫阿果莫,就是‘小果果’的意思。生在苦蕎坪最窮的一家,阿爸給地主家扛長工,阿媽就給富人家的婆娘做針線,換點吃的。那時候的主人,姓楊,住在山梁上那座青磚大瓦房里,對我們彝家人,那是連正眼都不瞧的。”

阿婆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上打了補丁的圍裙,那布料磨得光滑,是她年輕時用土布織的。

“我七八歲的時候,就跟著阿媽去富人家干活了。天不亮就得起來,背水、劈柴、喂豬,富人家的婆娘拿著雞毛撣子,動不動就罵‘蠻子’、‘賤骨頭’。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她一個裝胭脂的小瓷瓶,她拿起雞毛撣子就往我身上抽,打得我胳膊上都是紅印子。阿媽跪在地上求她,她才罵罵咧咧地住手,還扣了阿媽半個月的口糧。”

烏蠻滋估聽得眉頭緊鎖,小手攥成了拳頭:“那個富人婆真壞!”

“壞的不止她一個。”阿婆嘆了口氣,“那時候,彝家的女人啊,命比苦蕎根還苦。從小就要干活,長大了,就被父母嫁給不認識的男人,換幾擔谷子、幾匹布。嫁過去,就是伺候公婆、男人,生娃帶娃,一輩子困在鍋臺和地里,連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

她頓了頓,眼神里掠過一絲痛楚:“阿婆我十六歲那年,阿爸阿媽就把我許給了山那邊一個姓羅的人家,說是他家有幾畝薄田。我連那男人長什么樣都沒見過,就被一頂破轎子抬過去了。那男人是個賭鬼,喝了酒就打我,家里的活全丟給我一個人。天不亮就去背水,要背夠三缸,才能吃一口稀得能照見人影的包谷糊糊。白天要下地干活,割草、砍柴、種包谷,晚上回來還要紡線織布,給公婆和男人做衣裳。”

火塘里的火又旺了些,映得阿婆的眼睛里似乎有淚光在閃。

“有一次,我懷孕了,挺著大肚子還得去背柴。走到半山腰,腳一滑,就滾了下去。還好被幾棵小樹擋住了,可孩子……沒保住。”阿婆的聲音哽咽了,“我躺在地上哭啊,哭我的孩子,也哭我這苦命。可我男人知道了,不僅沒安慰我,還罵我沒用,連個娃都保不住,回來又是一頓打。”

烏蠻滋佳的阿媽聽得眼圈紅了,輕輕拍了拍阿婆的背。旁邊聽的烏蠻滋佳的三姐似懂非懂,只是覺得心里悶悶的。

“那時候的彝家女人,就像地里的野草,風吹雨打,沒人疼,沒人管。”阿婆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那些沉重的往事都吐出來,“我們不敢反抗,也不知道怎么反抗。只覺得這輩子,就該是這樣的命。直到有一天,山外面來了一群人,穿著黃布衣服,胸前戴著牌牌……”

三、山外來的“菩薩兵”

阿婆的語氣漸漸變得明朗起來,眼神也跟著亮了。

“那是一九五〇年的春天,苦蕎坪的迎春花開得滿山都是。有一天,寨子里的狗叫得特別兇,大家都嚇得躲在屋里,以為又是國民黨的敗兵來搶東西了。可等了半天,沒聽到槍響,只聽到有人在外面說話,聲音溫和得很。”

“我壯著膽子,從門縫里往外看,只見一群人背著槍,穿著整齊的灰衣服,排著隊站在寨口的大黑樹下,沒進一家門。領頭的是個年輕的漢子,臉上帶著笑,跟寨子里最有威望的畢摩(彝族祭司)說話。后來才知道,他們是解放軍,是毛主席派來的‘菩薩兵’,是來幫我們窮人翻身的。”

“解放軍來了之后,就在寨子里住下了,跟我們同吃同住。他們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幫著我們挑水、劈柴、種地。那個領頭的李連長,還會說幾句簡單的彝話,見了老人就叫‘阿波’(爺爺)、‘阿婆’,見了年輕人就叫‘阿弟’、‘阿妹’。我們從來沒被這么尊重過,心里頭暖烘烘的。”

阿婆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帶著感激的笑。

“李連長他們來了之后,就挨家挨戶地訪貧問苦,跟我們說‘天下窮人是一家’,說‘地主老財的剝削是不合理的’,說‘我們彝家人也要當家做主’。剛開始,我們都不敢信,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的事。可他們天天講,還帶著我們斗地主,把地主家的糧倉打開,把糧食分給我們窮人。”

“記得分糧食那天,好多人都哭了。我也哭了,不是因為難過,是因為高興,因為從來沒想過,我們也能有自己的糧食。李連長還跟我們說,女人和男人一樣,都是平等的,女人也可以參加工作,也可以學習文化。”

烏蠻滋佳好奇地問:“阿婆,那你參加了嗎?”

“參加了!咋能不參加!”阿婆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解放軍來了之后,就組織我們成立了婦女會,我第一個報了名。李連長的愛人,張同志,是個女解放軍,她教我們唱歌,教我們認字,還教我們怎么組織起來,保護自己的權益。”

“張同志跟我們說:‘姐妹們,我們彝家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屬品,不是地主老財的奴才,我們是新社會的主人!我們要站起來,反對封建壓迫,反對包辦婚姻,我們要自己說了算!’”

阿婆的手在空中有力地揮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激情的年代。

“那時候,我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以前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現在敢在婦女會的會上發言了,敢跟那些還在欺負女人的男人講道理了。有一次,我們寨子里有個男人又打老婆,被我們婦女會知道了,我們幾十號人跑到他家去,把他圍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評他,嚇得他再也不敢打了。”

火塘里的茶開了,“咕嘟咕嘟”地響著,阿婆伸手把銅鍋往旁邊挪了挪,熱氣氤氳了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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