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笫99章 阿公的故事(1)
- 黑惠江水向南流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3922字
- 2025-07-24 06:39:18
阿公病了,烏蠻滋佳去看望阿公。
烏蠻滋佳捧著那本沉甸甸、冰涼涼的羊皮古籍,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羊皮粗糙的紋理和紙張厚重的質(zhì)感。那霉味、羊膻味混合的古老氣息,此刻卻如同最強(qiáng)烈的清醒劑。阿公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滾燙的鉛彈,重重砸進(jìn)他的心底。他感到雙臂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書的重量,而是因為這份托付所承載的萬鈞之力!
這哪里僅僅是一本書?這是阿公段勇——一位臘羅巴老人——燃燒一生的期望所凝結(jié)的火焰!這是奔流不息的黑惠江,跨越千百年時光,向它哺育的后代子孫發(fā)出的無聲而莊嚴(yán)的囑托!這更是“臘羅巴”這個古老名字,在時代洪流沖刷下,對其文化血脈能否延續(xù)所發(fā)出的、最深沉的叩問!
滋佳抬起頭,迎上阿公那雙深潭般、此刻卻燃燒著熾熱火焰的眼睛。他看到了殷切的期盼,看到了深重的憂慮,更看到了一種近乎獻(xiàn)祭般的信任。少年的喉頭哽咽了,胸腔里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情緒。他沒有說話,只是更加用力地、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手中的經(jīng)書,然后,對著阿公,對著那跳躍的火塘,對著窗外亙古流淌的黑惠江,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頭。一個無聲的誓言,在少年滾燙的血液中,在江水流淌的韻律里,已然鑄成。他知道,自己捧住的,是根。是過去,更是未來。守護(hù)它,解讀它,傳承它,將成為他烏蠻滋佳此生無法推卸、也必將全力以赴的使命。
那本羊皮包裹的畢摩經(jīng)書,從此成了滋佳枕邊最珍視的秘寶。每當(dāng)夜深人靜,火塘只剩下暗紅的余燼,阿公沉沉的鼾聲響起時,滋佳便會小心翼翼地拿出經(jīng)書,借著如豆的油燈微光,翻開那沉重發(fā)脆的書頁。
指尖撫過那些彎彎曲曲、如同江底水草般神秘莫測的古彝文,滋佳的心跳總會不由自主地加快。他一個字也不認(rèn)識。這些符號,像沉默的守門人,牢牢守護(hù)著經(jīng)書里深藏的寶藏。滋佳沒有氣餒,他找來幾張粗糙的草紙,用削尖的木炭條,一筆一劃,笨拙而專注地臨摹著那些字符。他記得阿公的話,寨子里最受尊敬的李阿波畢摩是識得這些文字的活字典。滋佳開始有意無意地往李阿波家跑得更勤了。他不再僅僅滿足于聽那些引人入勝的神話故事,而是會恭敬地奉上自己臨摹的字符,虛心求教。
“阿波(爺爺),您看這個字,像不像一只鳥在飛?它在經(jīng)書里是什么意思?”
“阿波,這個符號連著水波的圖案,是不是跟祭水神有關(guān)?”
“阿波,這幾片草葉畫在旁邊,是藥方子嗎?治什么病的?”
起初,李阿波畢摩看著烏蠻滋佳遞過來的、歪歪扭扭的臨摹紙,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深沉的欣慰。他捻著花白的胡須,仔細(xì)辨認(rèn)著,用蒼老而緩慢的聲音,將那些古奧字符的含義、讀音,以及它們背后蘊含的古老智慧,一點點地解釋給滋佳聽。有時是一個關(guān)于星辰運行規(guī)律的古老觀察,有時是一句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祭詞,有時則是一個治療寒熱病痛的草藥方子。滋佳如饑似渴地聽著,用木炭條在草紙上飛快地記錄下發(fā)音和釋義,如同一個虔誠的朝圣者,在一條布滿荊棘卻通往圣殿的秘徑上,艱難而執(zhí)著地跋涉。
阿公段勇的身體,卻像江邊那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核桃樹,在烏蠻滋佳孜孜不倦地挖掘著祖輩智慧的這一年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曾經(jīng)洪亮的嗓門變得沙啞,如同被砂紙磨過;穩(wěn)健的步伐開始蹣跚,需要扶著墻壁或滋佳的手臂才能挪動;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也時常蒙上一層渾濁的霧靄。咳嗽,成了他生活里最惱人的背景音。起初只是幾聲清嗓,后來變成了沉悶的、仿佛從胸腔深處掏挖出來的重咳,尤其是在寒冷的清晨或深夜,那撕心裂肺的聲音,聽得滋佳心頭發(fā)緊。
“咳咳…咳…沒事,老毛病了,江風(fēng)吹的,咳咳…”每當(dāng)滋佳擔(dān)憂地放下經(jīng)書和紙筆,湊近詢問時,阿公總是擺擺手,努力挺直那早已佝僂的脊背,渾濁的眼睛卻下意識地避開滋佳焦灼的目光。他依舊固執(zhí)地每天要走到江邊,哪怕只是坐在那塊熟悉的、被江水沖刷得光滑的大石頭上,靜靜地望著奔騰不息的江水,一坐就是小半天。那渾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粼粼波光,在追憶著年輕時與江水搏斗的崢嶸歲月,又似乎在無聲地向這條滋養(yǎng)了他一生的母親河告別。
滋佳心中的不安,像深秋江面彌漫的霧氣,越來越濃。他開始留意阿公吃飯時的樣子——胃口越來越差,曾經(jīng)能喝下一大碗苞谷糊糊的阿公,現(xiàn)在常常對著小半碗飯食發(fā)呆;他開始留意阿公睡覺時的呼吸——那呼吸聲變得粗重而艱難,夾雜著拉風(fēng)箱般的嘶嘶雜音,有時甚至?xí)谒瘔糁斜粍×业目人员镄眩纯嗟仳榭s起身子。
終于,在一個倒春寒格外凜冽的清晨,阿公沒能像往常一樣自己掙扎著起床。當(dāng)滋佳端著熱水走進(jìn)里屋時,發(fā)現(xiàn)阿公蜷縮在厚厚的棉被里,臉色蠟黃得嚇人,雙頰卻泛著病態(tài)的紅暈,嘴唇干裂發(fā)紫。他緊閉著眼睛,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令人心驚的“嗬嗬”聲。
“阿公!”烏蠻滋佳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手里的木盆“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熱水濺濕了褲腳。他撲到炕邊,冰涼的手掌貼上阿公的額頭——滾燙!
“阿公!您醒醒!阿公!”烏蠻滋佳的聲音帶著哭腔,用力搖晃著阿公瘦削的肩膀。
阿公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目光費力地聚焦在滋佳焦急的臉上。他似乎想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嘴角卻只牽動了一下,隨即又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這一次,咳嗽來得異常兇猛,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阿公佝僂著身子,痛苦地喘息著,咳得渾身都在劇烈顫抖。當(dāng)咳嗽終于稍稍平息,他攤開捂著嘴的、枯瘦如柴的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灘刺目的、帶著泡沫的暗紅色血跡!
那抹暗紅,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滋佳所有的僥幸!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間將他淹沒,渾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我這就去找國福大叔!您撐著!撐著啊!”滋佳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出屋子,朝著村東頭烏蠻國福家狂奔而去。清晨刺骨的寒風(fēng)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卻遠(yuǎn)不及他心頭那滅頂般的寒意。
烏蠻國福被滋佳幾乎是拽著胳膊拖到了家里。老中醫(yī)一看阿公的臉色和掌心的血跡,布滿老人斑的臉立刻沉了下來,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凝重。他二話不說,立刻坐到炕沿,布滿青筋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指搭上了阿公枯瘦的手腕。
屋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阿公粗重艱難的呼吸聲和火塘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滋佳緊握雙拳,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烏蠻國福的臉,仿佛想從那溝壑縱橫的紋路里讀出希望。
時間仿佛凝固了。良久,烏蠻國福才緩緩收回手,長長地、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息,像一塊巨石,重重砸在滋佳的心上。
“國福老弟…咳咳…不…不中用啦…”阿公喘息著,聲音微弱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渾濁的目光望向老友。
烏蠻國福沒有直接回答阿公,而是看向臉色慘白、渾身繃緊如同拉滿弓弦的滋佳,聲音低沉而沙啞,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積勞成疾,風(fēng)寒深入肺腑,化熱生毒…又拖得太久了…這血…是肺里的熱毒燒穿了脈絡(luò)…”他頓了頓,看著滋佳眼中瞬間熄滅的光芒,艱難地補充道,“我開幾副藥,清肺熱,化痰毒,能…能讓他少受點咳喘的罪…舒坦些…只是…這油燈…熬得太久,芯子要盡了…”
轟隆!
烏蠻國福的話,如同晴天霹靂,在烏蠻滋佳的頭頂炸開!雖然早有預(yù)感,但當(dāng)這殘酷的宣判從最權(quán)威的老中醫(yī)口中清晰地說出時,烏蠻滋佳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陣陣發(fā)黑。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才勉強(qiáng)支撐住沒有倒下。油燈…熬得太久…芯子要盡了…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
不…不會的…國福大叔,您再想想辦法!一定有辦法的!阿公他…他還要看我認(rèn)全那些經(jīng)書上的字…他還要聽我吹新學(xué)的調(diào)子…”烏蠻滋佳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絕望的哀求,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
烏蠻國福眼中也滿是痛惜和不忍,他沉重地?fù)u了搖頭,布滿老人斑的手無力地垂下:“藥石之力…終究有限…回天乏術(shù)啊…滋佳…好好守著吧…讓老哥…走得舒坦些…”
最后的希望,徹底破滅了。烏蠻滋佳靠著墻壁,身體無力地滑坐在地,冰冷的泥地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寒意,卻遠(yuǎn)不及他心頭的萬分之一。他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才強(qiáng)忍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悲鳴。他抬起頭,望向炕上。阿公似乎耗盡了力氣,又陷入了昏睡,蠟黃的臉上籠罩著一層不祥的灰敗氣息,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牽動著滋佳的心弦。
烏蠻國福默默地開好了方子,又拿出幾顆朱紅色的藥丸,叮囑了烏蠻滋佳煎熬和服用的方法,便嘆息著離開了。沉重的木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清冷的晨光,也仿佛隔絕了所有的生機(jī)。屋內(nèi)只剩下祖孫二人,還有那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和滋佳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滋佳生命中最漫長、最煎熬的守候。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圍著阿公的炕頭旋轉(zhuǎn)。煎熬那散發(fā)著濃烈苦澀氣息的藥汁,小心翼翼吹涼,一勺一勺喂進(jìn)阿公干裂的嘴唇;用溫?zé)岬牟冀恚槐楸椴潦冒⒐珴L燙的額頭、枯瘦的手腳;在阿公被劇烈的咳嗽撕扯得痛苦蜷縮時,用自己的臂膀支撐住他輕飄飄的身體,笨拙地為他拍背順氣;在阿公難得清醒的片刻,他立刻拿出那本畢摩經(jīng)書和自己記錄著釋義的草紙,湊到阿公耳邊,用盡量清晰的聲音念著那些剛剛從李阿波那里學(xué)來的古語和故事。
“阿公,您聽,‘尼木阿普’(天神)開天辟地時,清氣上升變成天,濁氣下沉化作地,中間誕生了日月星辰…還有,‘惹底索瑪’(黑惠江的古稱)是雪山女神悲傷的眼淚匯聚成的…”
“阿公,這是您教我的‘栽秧調(diào)’里最老的那幾句調(diào)子,李阿波說經(jīng)書里記著它的古詞,意思是‘江水流淌的地方,就有綠色的希望,根扎進(jìn)泥土里,心向著太陽光’…”
“阿公,您看,這個符號畫著草葉和根莖,李阿波說是一種叫‘澤蘭’的藥草,搗碎了敷在關(guān)節(jié)上,能祛風(fēng)濕止痛…”
每當(dāng)這時,阿公渾濁的眼睛里總會短暫地亮起一絲微弱的光芒,如同風(fēng)中的殘燭。他會努力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滋佳手中的經(jīng)書和草紙,枯瘦的手指有時會極其輕微地動一下,仿佛想去觸摸那些承載著族群記憶的符號。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fā)出微弱的氣音。但烏蠻滋佳能看懂,那眼神里是欣慰,是鼓勵,是最后的不舍和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