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醫院。

橘黃色的冬日陽光，透過治療室的防護窗，灑落進來，但是女醫生并沒有感到溫暖，坐在對面的患者，令人不安。

因為他太正常了。

“呃……你為什么想要結束生命？”

“趕時間。”

“做、做什么？”

“投胎啊。”

女醫生瞪大眼睛，瞧，說什么來著，看起來越正常的他越癲！

年輕男人安撫道：“好吧好吧，還有點時間，跟你說說也無妨。”

女醫生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不過還是擺出靜待下文的姿態。

“我能記得前世。”

男人緩緩說道：“不光是前世，還有前前世，前前前世，成百上千世，當然越往前記憶越模糊。每一世都不一樣，不全是人，也做過動物，最大只的應該是頭星際巨獸，哎，記不太清了……”

女醫生聽完，臉上毫無波瀾。

卻是暗吁口氣。

“不管怎么說，你是個高級知識分子，甚至是天才，高考七百分以上的全國都沒多少，咱們不討論其他的，你怎么解釋人的‘嬰兒期遺忘’現象？”

“人不人的都一樣，這些記憶不是出生就有，得遭點重大變故才會覺醒，同時我會患上頭痛癥，痛不欲生。院里的大神們說我等于能無限重生，都很羨慕，只恨不能跟他們換啊，腦子變成漿糊也就一輩子的事……”

行吧，邏輯閉環了。

女醫生倒也沒有多意外。

“可我還是不懂你為什么想結束生命。按你說的，你的頭痛癥根本擺脫不了；另外，我聽說過你父母的事，但那已經過去很多年，之后你也一切正常，恕我直言，為什么是現在？”

“那只是一個因素。”

男人想抬手，可惜沒辦到，“當年兩條人命，肇事司機事后微博發文‘又能怎’，配圖是巴厘島度假照。

“保險賠了筆錢，親戚以我當時年齡還小為由代管了，包括我父母的存款，十八歲時我想討回來，他們算了一筆把我培養成你口中的天才的賬，結果我還倒欠他們幾萬，我的律師說很合理。

“上大學后，我打工送外賣，因為實在沒富余孝敬站長，平臺不給派單，喝了兩個月西北風，搭進去一輛二手電瓶車。

“也有過一段戀情，后來她學人開直播，特實誠，還真跑去見了榜一大哥。

“最好的兄弟，有事他是真上啊，可誰知道他根本不想跟我做兄弟。

“大四實習，有一天領導找到我，大概是看我年紀小，又孑然一身，要給我五十萬，讓我把他秘書娶了，因為孩子需要個爹。”

男人苦笑搖頭，“這個世界應該是壞了，所謂的三觀正確與現實格格不入。

“我也壞了，胃癌，醫生說是吃了太多的廉價食品。

“所以算了吧，左右我都是要重開的。”

女醫生微微愣神，一時沉默。

男人趴向軟包桌面，“說好的，只要配合就滿足我一個要求，我那宿舍曬不到太陽，我要在這里睡一覺，這總不過份吧？”

“聽說你入院后一直在服用安眠藥，現在需要嗎？”

“可以不用的。”

女醫生撫著白大褂起身，“別給我找麻煩哦，頭頂有監控，門口有護工，命是你自己的，只有一次。”

沉沉睡去的男人似乎笑了下，暖陽包裹著他，他蜷臥在桌椅上，仿佛回到胚胎中。

————

赤縣神洲。

夏國，太平郡。

夜色里，一駕馬車飛奔在荒郊野林間，后方傳來陣陣破空之聲。

暈！

好痛！

天旋地轉，魂魄像是要被撕碎，腦仁似乎要融化。

全身青筋暴露，指甲深嵌進掌肉里。

曾經不止一次，在這個過程中直接崩潰掉。雖然閱歷豐富肯定有好處，但他仍然認為這是一種詛咒。

任何設想好的排解辦法，在這一記大灌頂面前，再次證明是徒勞，思維還未誕生就泯滅在信息洪流中。

能做的只有一個字：熬。

身體不斷痙攣，本能驅使著想用一切東西轟碎腦袋。

天知道持續了多久，當他腦子里冒出“又來了”這個思緒時，總算是熬過來了。

但是這還沒有完，他必須對記憶進行檢索，甄別出最陌生的部分，否則錨定現實失敗，睜開眼他也是傻的。

到這時，過往的經驗才能派上用場。

所以這一世，他叫……李長歲？

長命百歲？夠土的，不過也能看出父母的樸素期望，不對！他有父母嗎，難道不是出芽生殖？哦不不，又混了，再來。

這是一個古代社會。

他有個胞妹。

依照他的經驗方法，覺醒前的一段記憶相對而言更容易厘清：記得他們兄妹在一個坊市閑逛，撞見了很不好的事，他應該是嚇暈了。

他倒是想要靜下來，一次性梳理清楚更多，奈何條件不允許，當下的處境堪憂啊，再顛下去他都要散黃了。

李長歲緩緩撐開眼皮，周圍環境昏暗，森白的月光借著蕩起的帷帳瀉進來，好歹可以視物。難怪這么顛，他身在一架狂奔的馬車上，車廂很寬敞，里面擠滿人，不下十個。

“可算醒了，公子你這是有大病啊。”

“小郎君不必煩憂，等過些時日定能無痛無疾，嘻嘻。”

左右傳來聲音，一種腔調好似唱戲的語言，即使只厘清一段記憶，李長歲仍然能聽懂，不出意外還能說。

他畢竟不是穿越，在這個世界上是實打實地活到現在的，一向如此。

左邊是一個穿著粗布衣衫的大娘。

右邊是一個錦衣華服的姑娘，發髻上別著的金簪，是車廂內最亮眼的事物。

不過李長歲的注意力不在她們身上。

斜對面，有一個正在大快朵頤的襕衫雅士，吃得滿嘴流汁，汁液鮮紅；被他抱著手臂啃的稚童，昂著腦瓜，十分得意。

李長歲不動聲色收回視線，望向左側，“敢問大娘，咱們這是要去哪里？”

大娘指向帷帳之外，那里顯然有個駕車的把式，手指收回時作蘭花狀，嬌聲道：“小郎君莫怕喲，尊者是要帶咱們去仙域。”

“尊者？仙域？”

李長歲看向右側問：“姑娘，這事你信嗎？”

華服姑娘頷首道：“老身都這把年紀了，無依無靠，也無錢財，有什么可圖謀的？這是神仙見我心誠，賜福了。”

甭管這個世界是不是就這鳥樣，歷經千世百態的李長歲，深知有些道理放之寰宇而皆準，譬如，天上不會掉餡兒餅。

他可不想被帶進陰溝里，正準備起身跑路，兩只胳膊卻被同時拽住。

“公子大病初醒，不宜亂動啊。”

“小郎君這是作甚呀，放著大好的仙緣不要，萬一惹惱尊者可如何是好。”

李長歲瞥向左右，面無表情道：“起開！”

大娘和華服姑娘卻是越拽越緊，車廂里的其他人也上前幫手，李長歲被釘在原地。

咴——嘶！

嘶溜溜——！

這時，拉車的兩匹馬不知何故受驚，人立而起，前蹄亂蹬。

緊接著一股大風襲來，險些沒把馬車掀翻。

帷帳在哧啦聲中碎成幾片，車夫是一個穿著夜行衣的魁梧漢子，一腳跺在馭臺上，使得馬車重新平穩，繼而冷哼一聲，干拔飛天。

栽倒在車廂內目睹這一幕的李長歲，狠狠揉了幾把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后，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涌上心頭。

居然還真是個修仙世界？

頭一遭啊！

他掃視周圍互相傾壓的男女老少，一把薅過那枚反射著月華的金簪，嘴角勾起弧度。

“那我懂了。”

噗呲！噗呲！噗呲！噗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