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兩進帶偏院,不算豪闊,也絕不寒磣,從朱漆大門入前院,廳前兩株瘦梅枝干橫斜,在烈日下鐵葉森森。
得知老爺從軍中回來,李家大房和三房已在廳外迎候。
李黑背有三房婆娘。
大房也算出自書香門第,父親是私塾先生,替他育有二子。
二房是李長歲的母親,生李青奴時難產過世。
三房是藝伎出身,替他育有一子一女。
瞧見李長歲時,大房程妙真和三房楊花,無疑都驚了一下,她們雖然不知道馬鞍坊發生了何事,但是記得老爺明明說過,長歲和青奴沒了。
“大娘,姨娘。”李長歲行揖禮。
手持一串念珠的程妙真微微頷首,給相公見過禮后,便自顧自離去了。李長歲估摸著她最近可能在懷疑人生,她確實是抱佛寺的香客,吃齋念佛有些年月了。
楊花見她走后,自在得多,一邊嬌喊著“老爺”,貼上去卸甲,一邊察言觀色,然后望向李長歲夸贊道:“長歲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李長歲呵呵了一聲,“承姨娘吉言。”
廳后傳來動靜,一個拄著紫檀拐杖的老婦人,在丫鬟的攙扶下步入前廳,李黑背趕忙拂開楊花的手,迎上去接過丫鬟的活。
老太太驚愕盯著李長歲,眼珠子不動,側頭問:“咋回事?”
李黑背遲疑一下,不敢隱瞞,只好把知道的那點事娓娓道來。
“那你還帶回來!”
“上方大人敢放,想來……”
“聽說長歲沒事了?”
李黑背話還沒說完,從廳后快步走出一個儒衫公子,白衣勝雪,唇紅齒白,就連李長歲都忍不住贊一聲,好一個君子溫如玉,就是……娘了點。
來人是李家嫡長子,李金剛。
李黑背得這個長子時,本想著子承父業,哪料李金剛全無武才,從小嬌滴滴的像個女娃,大房程妙真見他生性柔弱,憂心他日后受人欺負,拼著三旬的身子骨硬給他生了個弟弟,不成想卻是個癡兒,程妙真自此變得性情冷淡,開始吃齋念佛。
不過東邊不亮西邊亮。
李金剛倒是頗具文才,五歲通詩賦,十歲能出口成章,如今已有秀才功名,通過關軍秦統領的門路,李黑背還替他搞到了去京城求學的名額,明年開春便動身。
這更讓李家覺著撿到寶了,李家祖上泥腿子出身,莽夫不少,何時出過文才?
“大郎大郎,莫要靠近……”
老夫人一把攔下長孫,枯槁的臉上滿是溺愛,“伏天炎熱,大郎讀書辛苦,跑到外面來作甚?走走走,老身讓人燉了酸梅湯,最是清熱解暑。”
說罷,便拉著好大孫往回走。
“可是長歲……”
“他這不是好胳膊好腿的么,”老夫人斜睨向后方,訓斥道,“還不滾回偏院!從小就是不省心的貨。”
李長歲臉上依舊掛著淡笑,內心平靜。
家人不好,那就……很好啊。
少了許多羈絆。
李黑背告知李長歲,要禁足一個月后,便揮揮手讓他去了,前往偏院的途中,迎面飛奔而來一道松綠身影。
“二郎,二郎,真是二郎回來了?!”
女子哭啼著奔過來,一把將李長歲攬進懷里,弄得李長歲突然又有些惆悵,不過心間暖流涌過,咧嘴輕喚,“蕓姨。”
來人是他母親的隨嫁丫鬟。
母親過世之后,他們兄妹一直由蕓姨照顧,阿奴更是她抱在懷里長大的,年過三旬,至今孤身。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惠蕓抹著眼淚,望向李長歲身后,“阿奴呢?”
自從回到家中,這還是第一個人問起阿奴。
李長歲突然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交代。
這一日,偏院傳出的女子哭泣,不曾停歇。
偏院是李家雜役傭人生活的地方,李長歲也住在這里,他打小招鬼,阿奴又是棺生子,注定不被待見。分開住,卻是免去了許多白眼。
院子大小尚可,種了幾洼菜地,院墻一側有個沙坑,旁邊擺置著石鎖石擔,立有幾根木樁,都是李長歲練功的家伙什兒。
他有一套功法,出自軍營,是蕓姨向李黑背求來的,因為從小招鬼,體弱多病,每月例銀花得光光也是治標不治本,蕓姨聽聞練武能增長陽魄氣血,便去求李黑背,險些沒有跪死過去。
常言道窮文富武,練武最是費錢,把那么些白花花的銀子花在庶出身上,老夫人第一個不答應。
最后商定功法可以給,但是月例不能增,這才了事。
耳畔傳來蕓姨的哭泣,李長歲踱步在沙坑旁,剛試了下拳腳,練武至今十年有余,其實他的體魄熬練得不錯,已然到了瓶頸,差就差在氣血上,這得滋補才行,像是一些老藥山參都是補氣血的好東西,但是價格也不菲。
他那套功法好歹記載了該如何入品,武道入品的標志有八個字“銅皮鐵骨,氣血如龍”。
李長歲有種感覺,只要氣血跟上,就會引發質變,從而突破瓶頸達成銅皮鐵骨的體魄。
所以當前的頭等大事,他需要搞錢。
還有一個,要弄些傍身手段。
他現在的身手,對付普通人沒有問題,七八個彪熊大漢也不在話下,不過在入品的修士面前,也就只是個普通人了。楚山晴且不提,連一個送飯的老劉的手段,也是讓他大為震撼的。
他不想再次面對入品修士時,只能絕望等死,在沒有發育起來之前,他要有所依仗。
李長歲望向偏院一角,那里有間茅廁,附近的地面上布滿“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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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鷺城,最繁華的錦云坊。
售賣奇珍的銜月樓。
頂樓,一間雅室里,兩個衣著光鮮氣機不俗的男人,相鄰而站,腦袋低垂,不敢亂瞟一眼,即使在他們前面隔著一扇珠簾。
“如此說來,可掌握行蹤了?”珠簾后傳出聲音,如冰箸碰觸青瓷,清泠中帶著三分江南煙雨的綿軟。
“尚、尚未。”一個男人緊張回話。
另一人急忙補充道:“那人修為不俗,至少六品,許是五品,最惱人的是他理智尚存,并不纏斗,狡猾如狐!”
此人話音落下時,嘴角微微牽起。
“你為何發笑?”
“啊?我沒啊。我真沒笑!”
兩個男人頃刻間汗如雨落,相視而望后,各自瞥向一扇窗欞,繼而身形同時一閃,原地消失。
叮叮叮……
珠簾微蕩,兩縷清風拂出。
兩扇窗欞紋絲未動,旁邊,兩個大活人猶如花簇般崩散,片片雪花飄落,很快消融,不留一絲痕跡,仿佛從未在世間出現過。
“小姐小姐!”
伴隨著聲音,一襲紅裳噔噔噔地踩著木地板出現在雅室里,懷里抱著一個大號炊餅,吭哧吭哧吃著,毛手毛腳地掀開珠簾。
珠簾開合間,泄露出一具妙曼身姿。
她只是站在那里,周圍的一切奇珍異寶,便都成了陪襯;那襲素紗裙裾漾起的弧度,宛如天上的一抹云痕。
被喚作小姐的女子,手里捧著一冊話本,也不知道上面寫了啥,眉眼都濕潤了,委實花了些功夫,才拔出思緒,遂望向一旁邊吃邊傻樂呵的丫鬟,沒好氣道:“等胖成豬一樣,看你還饞不饞。”
“我才不怕哩,長肉肉吧,盡管長。”紅衣丫鬟拍了拍盈盈一握的腰肢。
“何事?”
談起正事,丫鬟也嘴不離餅,“小姐你知道嗎,龍雀堂從黑衣人手上搶回一個小子,在衙門里關了一個月,居然給放了,天爺睜眼啊,那些小雀兒啥時候這么好說話,突然就不怕了?”
“嗯?你說的小子,沒入邪?”
“不然他們敢放啊?”
“什么來路?”
“好像也沒啥背景,聽聞父親只是個小吏。”
小姐合上話本,也不放在手邊的茶臺上,沉吟道:“阿蠻,此事須查查,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個事。”
“喔呵!又可以出門吃好吃的嘍!”名叫阿蠻的丫鬟歡天喜地,一蹦老高,地板不堪重負吱呀作響,樓宇微晃。
小姐一只手給她摁在地上,額角抽抽,“沒讓你去,你能查個啥?”
“唔~小姐這話好生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