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啊——”
喉嚨里迸發出沉悶嘶吼，猶如野獸瀕死前的嗚咽聲，腦袋咚咚咚地撞在木墻上，想要以此緩解疼痛。
床榻上，穿著白色里衣的少年雙手抱頭，身體翻滾間時而繃直，時而扭曲得不像人類能做出的動作。
好在與覺醒時不同，少年尚能保持一絲清明。
“啪啪啪！二郎，二郎你開門啊！”
“你個沒用的丑驢，跑快點呀，趕緊把門撞開！”
只聽哐當一聲，從門外沖進來兩個身影。
惠蕓見到床榻上的景象，一時嚇懵了，回過神來后就要沖上去，被旁邊的邋遢漢子一把拽住，“小心！”
惠蕓甩開他，撲上前把李長歲緊緊抱住，“二郎，你別嚇我啊，到底怎么了這是……”
李長歲拼盡意志，克制著不做出大動作，嘴巴像是風箱樣鼓動著，額間青筋畢現，似乎要爆裂。
“丑驢你還發什么愣，趕快去請郎中！”
“蕓、蕓姨，我沒事。”李長歲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還沒事？人都要痛死了！”惠蕓哭成淚人，淚眼中包裹著深沉的恐懼，和茫然無措。
好在疼痛逐漸減弱，李長歲扭曲的五官也慢慢歸位，最后血紅消退的眼睛望著蕓姨的臉，咧開了嘴角。
“你還笑得出來！”惠蕓破涕為笑。
邋遢漢子倒來一杯涼茶，李長歲沖他感激一笑。
丑驢叔其實不丑，五官周正，有著古銅色皮膚，頗為陽剛，只是為人不修邊幅，形象邋遢了點。這或許與他的活計有關，武人皆愛馬，李黑背有兩匹良駒，丑驢叔既養馬，也是李黑背的車夫。
他比一般的奴仆地位更高，是李家的家生子，老夫人早年便開口，把蕓姨許配給了他，只是蕓姨不理會，他膽子又小，不敢強迫，此事便一直擱置著。
大概是愛屋及烏，丑驢叔對他們兄妹一直不錯，記得小時候丑驢叔每逢出遠門回來，總會給他們捎些零嘴。
至于這名字，社會習氣罷了。
灌了一盞涼茶，李長歲總算是緩過來。
惠蕓憂心忡忡地探究緣由，李長歲指向窗邊的書案，“許是用腦過度，抽抽了吧。”
掉漆的書案上散亂著一堆草紙，是他閉門三天的成果，上面的東西如果全造出來，別說把他自己武裝到牙齒，推行到更大規模，高筑墻，廣積糧，假以時日，在俗世之中稱王稱霸也不是夢。
惠蕓頓時氣不打一處出，只想把那些稿紙全燒了，“二郎你也是的，咱是練武的，又不考功名，費那些腦子作甚？以后可不敢了。”
這話李長歲不能應，只因他很清楚，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這種狂暴的頭疼癥，源自于大腦不堪負荷，每一次發作，他都會遺忘一些最久遠的記憶，越發模糊，直到再也想不起來，像是一種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
折騰了半宿，筋疲力盡的李長歲沉沉睡去。
等醒來時，天光大亮，蕓姨已經備好饔食，兩個炊餅，一碗米湯，外加一碟腌制小菜，一日兩餐制，還有一頓在下午，叫作飧食，會更豐盛些。條件好的人家也會吃午飯，叫作“點心”，譬如隔壁。
“二郎你慢些吃，我昨夜想了想，你這腦子疼八成還是虧了血氣，本身練武血氣就不足，我去一趟藥鋪抓副老藥。”
其實見她腰間掛著一只古怪木匣子，李長歲就知道她要出門了。木匣子形似前一世的羽毛球拍，里面裝有用錢三寶：剪子、戥子、蠟塊。
但凡出門要花銀子，蕓姨鐵定會帶上。
“姨，咱攏共還有多少錢？”李長歲突然問。
惠蕓愣了一下，然后快步離開，返身回來時，懷里抱著一只陶制的撲滿，形似一只沒有嘴兒和把手的茶壺，上方有小孔，用于投碎銀和銅錢，腹部有一個凸起的環，可以拴繩掛在房梁上。
撲滿，意為“滿則撲之”。
蕓姨一直有個夢想，就是把它塞滿，可惜這不值錢的撲滿撲碎了好些個，卻從未有一個是滿的。
“咱們的錢全在這兒了。”惠蕓把撲滿塞到李長歲懷里，這才問他要做什么。
李長歲把一張準備好的草紙，交到蕓姨手上。蕓姨識字，原來不識，只因她覺得孩子應該識點字，于是常往大房那邊跑，自己學會一個字后，就立馬教給他們兄妹，說自己腦子不好使，怕忘掉。
事實上在李長歲看來，論精明，蕓姨已經超過大多數普通人，她若是手上有算盤，連商鋪的賬房也得汗顏。
明明只夠三個人溫飽的月錢，沒餓肚子沒凍著，還培養出了一個體魄達到瓶頸的武夫，這事沒幾個人辦得到。
撲滿重新回到惠蕓懷里。
李長歲含笑道：“不是虧了血氣的問題，我曉得，姨你用這些錢把單子上的東西買了，按標好的比例買，看能買多少吧。”
估計也買不了多少，飯還得一口一口吃。
“啊？全花了，那咱吃啥喝啥呀？”惠蕓趕緊攤開草紙打量，發現上面寫的東西基本也是藥石，她時常抓藥，算是半個行家。
“沒事，咱明兒個就有錢。”
“二郎要這些東西做甚？”
“搗騰點好玩意。昨兒個不是跟你說過么，這一個月有際遇，接觸到一些修行者，漲了不少見識。”
“這么說還因禍得福？”
“可不是嘛。”
惠蕓一時高興，竟也沒有多問，這便興高采烈出了門。
這一天，李家的仆役們見到許多無法理解的事，二少爺一會兒撅著屁股在茅廁外面捯飭，把地上的臟土刮走一層；一會兒拾來不少破舊家伙什兒，在院子里敲敲打打的……
于是大家偷偷在傳，二少爺消失一個月，遭了變故，腦子壞掉了，跟三少爺一樣。
入夜，李長歲的房間里透出燭光。
隔壁西廂，惠蕓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如今冷靜下來一想，憂心二郎若是弄不出能換錢的玩意，明日家里可要斷糧了。
實在睡不著的惠蕓，重新穿戴好，輕手輕腳來到東廂。
“咦？”
快接近門口時，惠蕓察覺到不對勁，下意識深吸一口氣，只覺得沁人心脾，為何這般涼爽？
眼下是伏天，要知道這白鷺城，冬日凍死，夏日熱死，這話可半點不夸張，今日出門便聽聞同街的郭家老人，遭不住伏熱，走了。
余光瞥到什么，惠蕓驚愕地睜大眼睛，只見二郎的房門縫隙間，溢出絲絲白氣，她差點還以為走水了，伸手探去，又覺得無比清涼。
這是……冰霜之氣啊！
惠蕓一下子反應過來，可是這夏日伏天，怎會有冰霜之氣？
聽聞南方的勛貴之家，會豪擲萬金，在家里掘冰窖，用以存儲冰塊到夏日使用，可是北地民風粗獷，再有錢的人家也沒這些個講究，他們李家自然也無冰窖。
那么這冰霜之氣從何而來，二郎這……莫不是得了神仙點化？
吱呀——
房門忽然拉開。
四目相對，惠蕓訕訕一笑，有些尷尬，二郎畢竟長大了。李長歲把手上的一只小竹筒遞過去，“姨你嘗嘗。”
惠蕓下意識接過，瞬間全身汗毛都立起來，真是冰！
小竹筒里有冰，冰里頭插著竹片，惠蕓抽動竹片，拽出一根圓柱狀的冰坨坨，白霜四溢，清涼撲面而來，“這這這……”
“先嘗嘗。”
“吃的？”
“嗯，看看口味如何，這一款是桂花香的，用了你曬干的桂花。”
惠蕓還是沒搞明白，伏天怎么能憑空出現冰，在極度震驚之中，在李長歲期待的眼神里，伸出舌尖舔了一口，冰冰的，甜甜的，透著桂花香氣，格外好吃，重點是身上暑熱頓消。
這白鷺城誰家伏天能吃到冰？郡守大人也沒這享受吧。
見她陶醉的表情，李長歲便知道這款桂花冰棍是成了，笑著問：“姨以為，這一根冰棍當賣幾錢？”
“至少二十，不，五十錢！”惠蕓大為振奮。
一錢就是一個銅板，兩個銅板能買到一只肉餡饅頭。
李長歲聳了聳肩，隨她高興，白鷺城夏日無冰，正所謂物以稀為貴，咱又不強買強賣，賺的就是有錢人的錢。
惠蕓眼神亮得嚇人，“二郎果真跟修行者學了大本事啊，竟能伏天變冰，你折騰一天，又讓我買藥石，就是弄這冰棍？”
“那沒有，冰棍只是順手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