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李府主院的拱門入口,緩緩走出一個人。
“大意了,沒想到這李家還是臥虎藏龍之地,一個馬夫,竟然是八品武夫,過江龍!”
李長歲愕然望著丑驢叔,心說要不要藏得這么深啊。
所以武道八品,叫作“過江龍”?
旁邊惠蕓的表情比他還要夸張,怔怔望著庭院中的那個邋遢漢子,仿佛今日才認識他。
李魚的嘴巴若非被他娘堵住,那句“好活兒”也就脫口而出了。
然而丑驢接下來的話,卻讓李家所有人的心,一下子墜入谷底。
“閣下呢,七品術修,三教還是哪家的?”
來人身著一襲藏青色襕衫,中年體態,舉止儒雅,面門前明明沒有任何遮擋,卻模糊一片。
任由李家人眼睛看出水兒來,也瞧不清他的相貌。
“你看你這人,若是能瞧出我的來路,算你本事,瞧不出還要我告訴你,沒這樣的。”
李黑背怒斥,“藏頭露尾,宵小鼠輩!”
“李黑背,這里數你最沒資格說話。”
襕衫中年人輕哼一聲,“收錢不辦事,你還有理了?今日我來,本意只是取你項上狗頭,但若是有人阻撓,我也不介意多殺幾個。”
丑驢咧嘴道:“那你來取嘛,近些來。”
“呵呵,跟你一個武夫近身廝殺?老嘍老嘍,這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了。不過我話說得這么明白,你確定還要管,給李家留個靠山不好?”
“你以為贏定了?”
“方才被你僥幸掙脫,真以為自己能翻天?”
襕衫中年人話音剛落,丑驢動了,但是前者也不慢。
只見他不知從何處取出一只霜毫筆,隔空畫了個圈,掠成殘影的丑驢突然現身,發現身邊多出一個環形壁壘。
鏘!
重拳轟擊之下,傳來金石之聲。
鏘!鏘!鏘!鏘……
丑驢雙拳連砸,腳下也沒閑著,未尋到任何薄弱之處。
畫地為牢!
丑驢挑了挑眉,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襕衫中年人似乎還不放心,筆走龍蛇。
丑驢的動靜越來越小,最后整個人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服氣沒?雖說武夫確實難纏,但你我一個品秩的差別,猶如天塹。”
搞定丑驢,襕衫中年人鎖定李黑背,重新抬腳,似乎真準備上前割下狗頭。
李黑背雙拳緊攥,已知今日難以善終。
眼見襕衫中年人一步一步接近,丑驢額間青筋暴露。
倏然,察覺到一股危險氣息,襕衫中年人腳尖點地,迅速向后蕩開,驚愕道:“你作甚?”
“不是問我服不服嗎?”丑驢雙眼充血,“不服!”
“你你你……”襕衫中年人似乎看出什么,震驚萬分。
丑驢的四肢恢復動彈,身體也在飛快脫離禁錮,他扭頭望向庭院側門。
那里,李長歲和惠蕓站在一起。
“長歲。”
“在的,丑驢叔。”
“幫叔個忙。”
“你說。”
“照顧好惠蕓,她無兒無女,視你和阿奴為己出,你應該替她養老送終。”
“叔,這話不用你說。”
惠蕓臉上浮現一股濃郁的不安,喝問道:“臭丑驢,你要干嘛?”
“惠蕓,我……”
丑驢突然臉紅,好像又回到了躲在墻角偷窺的時候,費了好大勁兒,才憋出這輩子最大膽的一句話,“下輩子我一定娶你。”
“我不要下輩子!”
惠蕓一下子淚崩了,“你個臭丑驢,知不知道我等這話等了多久,我不要別人來安排,我要你親口對我說。我嫁,我嫁你,你不要做傻事行嗎,我明兒就嫁,不,今日!”
丑驢一臉呆滯,繼而嘿嘿笑起來,笑得一點出息沒有,笑得滿臉幸福。
“虧你還笑得出來!”
襕衫中年人突然開口道:“明明有活路你不走,還能娶個好媳婦兒。你還有下輩子嗎?自斷神橋,不消片刻你便會神魂俱滅!”
人有三寶,精、氣、神。
乃是武道修行的根基。
神橋斷,神魂滅。
一身修為散盡,肉身無主,只剩軀殼。
他利用霜毫筆施展的手段,事實上是一種神魂之法,庸人自困罷了,并非實質。
此人悟性絕佳,片刻便看穿了他的法門,如今自斷神橋,他的術法也不攻自破了。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丑驢擺回頭,沖著襕衫中年人怒吼。
耳畔傳來蕙蘭的哭泣和質問,沒出息的他不敢再看。
他負了她。
他竟然負了她!
他怎么敢負了她?
“啊——”
丑驢仰天長嘯,長發崩散,無風自動。皮膚漲紅,血管暴露,氣血翻涌幾欲破體而出。
“瘋了,你他娘的真瘋了!”
襕衫中年人腳尖連點,一退再退。
李黑背望著那個瘋魔般的邋遢漢子,熱淚盈眶,“阿丑,哥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哥馬上來陪你。”
丑驢斜瞥過去,“滾吧你,早煩透你了,老子要干死他!你給我好好活著,還有這么一大家子人要養。”
兩人自小一塊長大,一起練武。
打架李黑背從來不是對手,但是丑驢羨慕他能娶三個媳婦兒。
明面上一個是嫡子,一個是家生子。
已故李老爺子膝下僅有一子,卻是當成兩個兒子來養的,老爺子走后,丑驢深知老夫人性情,自請去養馬。
噼啪!
恍若驚雷炸響,丑驢消失在原地。
襕衫中年人身形蕩開,掠向夜色中,打算暫避鋒芒。
這個瘋子自斷神橋不算,又燃了全身精血,好像殺了他全家一樣,所幸他只有片刻生機,實在沒必要硬撼。
付出如此慘烈代價的丑驢,又豈會讓他輕易逃脫?
兩人一個躲避,一個截殺,身形在庭院周圍的夜色里,不斷顯現,又消失,伴隨著一記記沉悶的拳爆聲,和絢爛的靈力光華。
見此情形,李黑背哧溜沖回屋內。
等出來時,身上多出一只籮筐,用被單碎條作繩帶,馱在背上。
這籮筐李長歲可太熟悉了。
里面裝的幾只黢黑陶罐是啥,程妙真和楊花猜也能猜到。
“老爺不可!”
“老爺你不要命了!”
“要個屁!老子兄弟要死了,兒子也死了,今日留不下賊人,有何顏面茍且于世?”
李黑背瞅著夜色里的一個方向,使出吃奶的勁兒奔去。
“阿丑,哥來助你!”
“兒,兒啊,你回來!”
老夫人兩眼一黑,險些沒有栽倒。
李黑背那略顯滑稽的背影,此刻在李長歲眼中,竟突然有些高大了。
他抱著暈死過去的蕓姨,來到屋檐下,拜托雪兒妹子幫忙照顧。
“二哥,你也要去?”李停雪帶著哭腔,眼睛早哭腫了。
“此獠不除,咱們或許都沒活路。”
李長歲又如何不知,這種層次的打生打死,壓根不是他能摻和的,那張佛門符箓被他悄然取出,只希望有點用吧。
倘若今日襕衫中年人笑到最后,難道只能奢望他,像個屁一樣把自己放了?
不,這一世,他的命運只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李長歲看來,襕衫中年人既然避讓,說明己方還是有勝算的,此時任何的突發狀況,都有可能左右戰局。
貼著院墻小心前行,猶如一頭在夜色中捕食的幼狼。
李長歲耐心等待著時機。
嘭!
巨大的火光刺破夜空。
李長歲陡然加速,循著爆炸點而去,當他接近戰場,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只覺得頭皮發麻。
丑驢叔氣息全無,躺在稍遠處。
李黑背只剩下半截殘軀,雙手頗為古怪的貼在一起,像是被一把無形的鎖銬銬住了。
而那個襕衫中男人,還站著!
盡管衣衫破碎,頗為狼狽,但確實好端端站著,從外表上甚至看不出遭受了太嚴重的傷勢。
七品!
一個燃盡一切的八品武夫,加上一個九品武夫和一簍子黑火藥,居然只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一品之差,當真猶如天塹!
“爹!”李長歲突然揚起手,“我從抱佛寺的死和尚身上找到一沓這玩意,怎么用啊?”
話是這么說,但是手中符箓已經祭出,嘴里輕吐一個“啟”字。
然而下一息,李長歲傻眼了。
符箓并沒有像當初楚山晴祭出時那樣,化作流光激射而出,又輕飄飄地落回他手上。
“用精血!咱們武夫沒靈力,得用精血!”
李黑背尚未死透,武夫體魄遠勝同品術修,他比那抱佛寺老和尚更能挺。
倒是那襕衫中年人,大吃一驚,“佛門蟬符!”
蟬鳴一夏因緣起,葉落三秋果自成。
噗!
李長歲一口精血噴出的瞬間,手中符箓成功祭出。
襕衫中年人慘叫一聲,一股詭異的幽火自他體內騰燃而起,卻并不灼燒他的發膚和衣物。
李黑背不確定道:“佛門業火?”
從說書先生嘴里聽過,但沒見過。
甭管什么火,這玩意顯然比襕衫中年人方才遭遇的所有手段,加起來還厲害,痛得他幾乎要栽倒,身體不斷扭曲。
噗!
李長歲雙手不露,再次噴出一口精血。
襕衫中年人猛地一哆嗦,余光瞥向必死無疑的李黑背,身形向后蕩去,看似不快,實則迅疾。
“賊人休逃!”
李黑背是真的慘,慘不忍睹,腸子流了一地,齜牙咧嘴道:“哎呀你個臭小子,干嘛要一張張來啊,一沓扔出去,看他還不死!”
李長歲緩慢走近后,輕聲道:“問題是我沒有啊。”
“啊?!”
李黑背呆滯片刻后,突然咧嘴道:“我兒好計策,不,有勇有謀!”
“行啦,少說兩句吧,你快死了。”
默默對丑驢叔的尸體說了聲“走好”。
李長歲從地上抱起李黑背的半截殘軀,轉身返回主院。好讓他最后跟他的兩個婆娘,道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