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霍驚仙欲要殺上銜月樓時,李長歲便信了這老頭。
彼時一句話卡在喉嚨里,硬是沒有說出口。
一來,那位虞管事坐鎮白鷺城銜月樓的事,已經告知,老頭說他很強,李長歲也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強。
二來,李長歲想搞清楚,銜月樓或是虞管事,為何會早早盯上他。
要知道,初次和阿蠻姑娘在李記相識時,他還沒有寫話本。
李長歲想好了,小說家便小說家吧,術武雙修畢竟只是嘗試,這條路能不能走通還得兩說。
老頭沒有其他圖謀的話,這樣的師父應該很難找,即使是楚山晴說的天師府那邊,能輕易給他九品破境丹,助他入品,并且完全散養嗎?
多半不可能。
眼下只等著老頭回來,便拜下這個師父,往后該有的尊重和禮數還得有。
然而,一日,兩日,三日過去。
霍驚仙始終沒再露面。
這使得李長歲大為驚駭,莫非老頭闖銜月樓失利,反被擊殺了?
李長歲有些坐不住了,打算去一趟銜月樓,一探究竟。
這日晌午正準備出府,一個穿著白色儒衫的身影,急吼吼奔進偏院,難為他一個柔弱書生跑得比傳信的腳夫還快。
“不好啦,不好啦長歲,出大事了!”
李長歲見他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樣,迎上前好生安撫,讓他把氣兒捋順了再說。
李金剛深吸幾口氣,撫著胸口道:“我娘差人送信回來,說咱們家的李記遭人盜了,花澗樓……對啦,花澗樓你曉得吧?”
李長歲點點頭,花澗樓,白鷺城最大的酒樓,以雅致環境和精細美食而聞名。
當然花銷也不菲。
城中許多百姓一生最大的夢想,也不過是能吃得起花澗樓。
李金剛接著說道:“花澗樓也掛牌賣炒菜了,菜名與咱們李家大同小異,他們連紅燒肉都有!”
李長歲皺起眉頭,大哥雖然性子扭捏,但是話總能說到正點子上,當初向楚山晴舉薦時,他并沒有太過夸大其詞。
豚肉可不是什么好食材,富貴人家根本不吃。
主要在于豚的飼養方式。
飼養戶一般會在宅院的后方,高坡上搭建圂廁,底下再建豚圈,如此一來,人的排泄物便可以直接掉進豚圈里作為食料。
故而酒樓的廚子們也不會去琢磨,如何把豚肉做得好吃。
紅燒肉這道菜,無須去打聽盤查,普天之下只有李記有。
花澗坊連紅燒肉也有售,不用去揣測是否是東家神通廣大,從京城聘來廚子,只能說明一件事:
李記出了叛徒。
“娘和姨娘正在酒樓著急上火,讓你趕緊去一趟。”
李金剛說完,攥緊粉拳,補充一句道:“咱倆一起去!”
李長歲拍拍他肩膀,笑著說:“大哥你還是在家中讀書吧,我正準備去錦云坊呢,放心,有我在。”
李金剛松開拳頭,無力垂下,沮喪道:“長歲,是不是你也覺得大哥很沒用?”
“怎么會?”
李長歲收斂笑容,頗為嚴肅道:“大哥的作為不在此,老實說,大哥你性子確實柔弱,但是你內心純良,又有滿腹韜略,若是能通權達變,那醇儒大賢,旁人能做,大哥照樣做得!”
李金剛眸子泛紅,卻很明亮,“長歲你當真這般認為?”
“比金子還真。”
李長歲感慨道:“世間能者多矣,然童心者,絕假純真,甚為罕見。譬如我,內心蕪雜而污濁,遠不及大哥。”
“長歲你莫要自謙,父親雖說沒讀什么書,但是看人從未有錯,這段時日你將家中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大哥是打心眼里欽佩你。”
李金剛學著一個大哥應有的樣子,抓住弟弟雙肩,用力緊了緊,旋即笑著告辭,“我去鉆研學問了。”
————
李記酒樓。
李長歲剛踏進門檻,便被程妙真和楊花拉著大倒苦水,更多的還是不甘和憤懣。
明明做得好好的獨門生意,突然冒出一個勁敵,大體上還搞不過。
即使是她們二人也能想到,家里出了叛徒。
在李記酒樓干活的,除了李家人,便是賣身于李家的仆役,沒有旁人。
“到底是哪個白眼狼?”
“我李家對待下人也算不差了,不缺他們吃穿,每月還發些銅錢,若無重大過失不會打罵,何至于如此吃里扒外?”
李長歲背靠柜臺,視線定格在一樓某處,那里有個手腳麻利擦拭桌椅的店小二。
此人喚作來順,幼時便賣身于李家,如今大約十五六歲。
程妙真留意到他的目光,搖頭道:“不可能是來順,來順過去一直在我那里,是我看著長大的。”
楊花附和道:“酒樓里的這些個家奴中,數來順最機靈懂事,有活還搶著干,從未有過抱怨。”
“他確實機靈,看似也對我李家忠心耿耿,可有時候越是這樣的人動壞心思,越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李長歲的懷疑自然不是空穴來風,來時路上他把酒樓里的家奴,逐一分析過。
此前他也沒太關注過來順,驀然回想,卻是發現這小子眼神太亮了,亮到不經意間會泄露出些許非份之想。
譬如,來順看雪兒妹子時。
兩人年紀相仿,皆是初識兒女之情的年華,原以為只是少年郎不可避免的青澀向往。
如今看來,或許來順并不這么想。
“我捉他去后院,是與不是,大娘和姨娘待會兒便知。”
李長歲說罷,便準備去提人,卻被程妙真一把拉住。
他的狠辣,程妙真是見識過的。
“長歲,我還是不信這事出在來順身上,你要是信得過大娘,此事交由我辦吧,眼下在酒樓里家丑鬧大了不好,待晚上放工回去,我把這些家奴召集起來,定要審出誰是叛徒!”
這話說得,讓李長歲都不好說“不”。
來順打小伺候在大娘膝下,還給大哥當過幾年書童,有些感情在所難免。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外加來順機靈聰明,李長歲不認為大娘能審出個所以然。
可是他又有顧忌,家中現在的團結氣象,來之不易啊。
“大娘,我只說一句話,如今花澗樓明目張膽掛出菜牌,叛徒也該想到我們有所懷疑,若不趁早揪出來,唯恐后面還會生亂。”
程妙真頷首道:“我曉得輕重,我會盡快查明的。”
暗嘆一聲后,李長歲告辭離去,準備按照原計劃前往銜月樓。
走在錦云坊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他腦子里還在琢磨著此事。
這并非一件小事。
家人慌張是有原因的。
作為郡城最大的酒樓,花澗樓背后的東家自然有些來頭,是白鷺城最大的地頭蛇。
其生意遍布各行各業,酒樓、青樓、賭坊……但凡來錢快的行當,黃家必定染指。
太平郡人牙活動猖獗,要說這黃家沒摻和,鬼都不信。
黃家家主黃宗翰,素有“黃錢關”之名,視財如命,錙銖必較。
身邊時常跟著一些青壯,明為健仆,實為打手,這些年干的荒唐事,可著實不少。
官府卻拿他沒轍。
只因這黃家在北境之地,可謂權勢滔天。
黃宗翰有個娘舅,乃是隴右道的巡查使。
如今隴右道被北乾蠶食得只剩一個太平郡,布政使大人和許多官吏已經調離,唯有這個巡查使大人,因是本地出身,留任下來。
就待在郡守府。
故而城中都在傳,這白鷺城如今也不知是誰說的算。
以黃家的尿性,只怕搶生意還不是他們的目的。
沒有什么比壟斷更賺錢,而阻礙不過一個罷了。
李長歲心思沉重,恍惚間留意到什么,眼神趕忙捕捉而去。
卻見一個清瘦背影,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稀疏華發用竹枝隨意綰起。
“誒!老先生!”
“霍老先生!”
李長歲不喊還好,聞聲后,那身影先是一頓,繼而明顯加快腳步,穿梭在人流中,若隱若現。
李長歲那個氣啊,你跑什么跑!
早前給攆出門,還翻墻入院,那叫一個黏糊。
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這老頭只要不使用修士手段,若是被他跑掉,李長歲敢自廢一身武藝。
幾個沖刺,配合急拐急停,成功截住。
霍驚仙揮袖掩面,發出尷尬笑聲,“嘿嘿……”
李長歲瞅著不對勁,按下他的手,嘴巴逐漸張大。
卻見一張鼻青眼腫的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