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道在烈日下蒸騰出裊裊蜃氣，路兩側，各家府邸門檐上的絹燈紋絲不動。

“賣冰嘞，冰棍嘍！”

一架棗木獨輪車，其上用麻繩固定好一口杉木箱子，外面緊裹著被褥，推行間叮咚作響。

比那深宅中傳出的絲竹聲，不知美妙幾何。

惠蕓推著車從李家偏院出來，本想著在這條朱門大街上溜一圈，不成想剛扯兩嗓子，便被人攔下，然后就徹底挪不動腳了。

“啊呀，還真是冰坨坨！”

“趕緊給老夫來幾根續命，啥，還有不同口味？咱又不挑?！?

“誒惠蕓，這大伏天的，你哪兒搞來的冰??？”

同住一條街上，惠蕓也不是那深閨不出的小娘子，大家知根知底。

“我說羅管事，您甭惦記了，我家二郎有出息，被高人相中，傳授了凝冰之術，咱們普通人可沒這機緣?！?

說起李長歲，惠蕓昂起腦瓜，驕傲得很，“你買是不買啊，不買勞煩讓讓。”

“買買買！要不，整箱賣我，你也知道我羅府人多?！?

惠蕓還未有所表示，旁邊有人不樂意了，“老羅，說什么混賬話，我比你還先到。”

“什么先到不先到的，但凡好物，價高者得?！?

“喲呵，就你羅家有錢是吧！”

好嘞，都開始擼袖子了。

惠蕓不管那些，只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收錢收到手抽筋。

這也太好賺了吧！

那雀食，一根冰棍的成本，不過半碗清水，一勺砂糖，外加些許添加風味的佐料，硝石可以循環利用。

只要前期費點功夫，從硝土中提純出硝石，余下的制作過程可謂毫無技術含量，李長歲已經教會蕓姨，眼下他被禁足，左右幫不上大忙，便貓在家里專心手搓炸彈。

北境雖說貧瘠，但也有一點好，礦產豐富，譬如說硫磺，白鷺城里但凡藥鋪都能買到。

一硝二磺三木炭，加點白糖大伊萬。

黑火藥的配方很簡單，難點在于材料的提純和研磨等細節上，同時面臨著不穩定性帶來的極大風險。

短短幾日，惠蕓牌冰棍便火爆周邊，還硬是走不出外面這條朱門大街，李家內部就更不用提了，早議論開，說這二少爺原來沒傻，還得了大機緣。

大房和三房都差人來打探過，看著惠蕓日賺斗金，就要翻身奴仆把歌唱，藝伎出身的三房高低有些吃味。

楊花有個兒子，名叫李魚，也是李家幼子，年僅七歲，卻是個妥妥的小混蛋，這幾日幾乎賴在偏院里，想盡各種法子白嫖。

不過他還算好的。

這日后晌，李長歲正在屋里小心捯飭，避免原地飛升，耳畔傳來的動靜使他皺起眉頭。

“三少爺，你要吃冰棍可以，但你不能合著盆抱走啊。”

“你盛開！”

“是你松開！”

李長歲沖出門時還是晚了半步，蕓姨被推攘在地，望著眼前油鹽不進的傻大個，淚水在眼窩子里打著轉。

此人是大房的小兒子，天生癡兒，名叫李有墨。

據說出生時，高齡產婦程妙真見他的面相，便心頭一沉，也不盼著這小兒子將來能護著大的了，只愿他長點腦子，于是取了這個名字。

奈何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墨有不了一點，腦子完全是渾的，搞煩他連李黑背都打，蕓姨敢跟他犟，那都算女中豪杰。

李長歲攙扶起蕓姨，繞到前面堵住傻大個，訓斥道：“你不能搶了東西還動手打人，蕓姨是你的長輩！”

他再傻，怎么沒見過打他娘？

傻不是可以胡來的理由。

一身腱子肉的李有墨，緊緊抱著一盆竹筒冰棍，半晌沒有反應，可能還在理解李長歲的話。

李長歲也不催促，倒是有個小兔崽子，看熱鬧的不嫌事大。

“哈哈，李老二，你要笑死我啊，你竟然跟他講道理。”

院墻一側的沙坑旁，一只石鎖上面，蕩腳坐著個虎頭虎腦的垂髫小童，手里拿著一根冰棍，一邊舔，笑得人仰馬翻。

“李老三啊，還琢磨啥呢，他敢攔你，沖他呀?！?

這話李有墨卻是瞬間懂了。

猶如猛虎下山，晃著膀子便向李長歲沖去。

李長歲重心下沉，雙腳落地生根，雙臂交叉做格擋。

要說他的武道底子足夠扎實，反應也夠快，可還是砰的一聲，好似被飛馳的駟馬戰車撞中，整個人倒飛出去。

落地后連退數步，險些沒有栽倒，周身氣血翻涌，胸口被自己的手抵出淤青。

就這么一眨眼的功夫，李有墨已經消失不見。

李長歲暗嘆一聲，這就是半步入品的武夫之威啊，李有墨顯然只想著搶冰棍，倘若真打起來，他連一拳都接不下。

癡兒其實也是優點，認準一件事便會心無旁騖，李長歲比他稍大，猶記得小時候李有墨每次練功，不折騰到渾身是血那都不算完，大房又有資源。

李有墨也就是腦子不靈光，缺少一個契機，否則眼下吊打李黑背不是夢。

李長歲沖蕓姨歉意一笑。

惠蕓說無妨，只希望別再來了。

李長歲瞥向那煽風點火的小兔崽子，“姨，這小子全吃白食？”

不等蕓姨答話，李長歲撇撇嘴道：“以后沒了，要吃拿錢買?！?

李魚從石鎖上跳下來，嚎嚎道：“李老二，一家人你要算得這么清楚是吧！”

“咋地啊，你三房的好東西也沒見你過給我啊?！?

“你要啥？”

“你有啥？”

“我姐你要不，我娘說那是我們三房的金疙瘩，只須再等兩年長開了。今兒我做主，把她給你了，往后這冰棍可任我吃嘍？”

“滾！”

“好嘞。再給一根唄?！?

————

暮色里，李家有客登門。

前院廳屋內，傭人都已退下，李黑背坐在中堂下方的官帽椅上。

在他身前站著一個商賈打扮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名小廝，手里捧著枕頭大小的紅木箱子，箱蓋翻開，里面裝滿白花花的銀元寶，晃得人睜不開眼。

“嘖嘖，好大的手筆?！?

李黑背轉換成在外的那副形象，“小人得志”四個字只差沒刻在腦門上，搖頭晃腦道：“也不道明來路，也不說所為何事，這銀子我可不敢收?！?

“李大人嚴重了。我家主人所求之事，于大人而言，只是舉手之勞，改日會親自向大人道明。今日只是差小人前來拜會，區區薄禮不成敬意，事成之后，必有重謝?！?

中年男人說著，向旁邊遞了個眼色，小廝會意，低著頭上前幾步，把銀箱送到李黑背手邊的檀木茶臺上，接著躬身退回來。

李黑背抓起一錠銀元寶，用手指摩挲著，臉上貪欲毫不掩飾，笑瞇瞇問：“舉手之勞？”

“不敢胡謅?！?

“既然如此……”

“時候不早，不打擾大人休息了，后續事宜小人會安排妥當，屆時大人只須抽出一頓飯的功夫。”中年男人作揖告退。

“也好。恕不相送?！?

待到客人走后，三房楊花和大房程妙真前后腳出現，兩人盯著那箱銀元寶，皆是驚到不行，怕是足有上千兩！

下一息，楊花便眼冒銀光湊上去，可惜不等她伸手觸到銀子，箱蓋已被李黑背合上。

程妙真打聽起情況，完事后憂心道：“出手如此豪闊，竟還只是見面禮，足見對方所圖甚大，來路必然也不簡單?！?

“管他呢。讓丑驢備馬，今夜我便不回府了?！崩詈诒痴f著，抱起小木匣塞進胳肢窩，用左臂環住。

楊花可憐兮兮道：“老爺，好歹留一錠嘛。”

看樣子一錠也有五十兩，還是成色上好的足銀。

李黑背沒搭理她，戰事焦灼，軍資短缺，這一箱銀子雖說杯水車薪，但是好過沒有。

程妙真輕嘆一聲，只愿秦統領能護李家周全。

這邊銀子沒有到手，想起惠蕓今日又是狂賺的一天，楊花心里格外不舒坦，趁著李黑背等馬的間隙，貼上去嬌嗔道：

“老爺，家里出大事了，你也不管管，我李家在這白鷺城好歹也是名門望族，老爺素有威名，可惠蕓倒好，行那商賈之事，丟人現眼！”

不待李黑背開口，程妙真輕哼一聲道：

“怎就丟人現眼了，且不提自食其力憑本事賺錢，坦坦蕩蕩，附近人家如今誰不知道，長歲有機緣造化，既艷羨，也對我李家敬畏幾分，百利而無一害?！?

“誒姐姐你……”

楊花滿臉詫異，怎么今日如此多話，還管閑事，不過很快回過神，這不是她那傻兒子，不僅搶人東西，還把人給打了么。

李黑背沖程妙真恭敬行了一禮，“夫人好見識?！?

楊花滿心幽怨，還不敢表露，她這輩子從未得老爺如此禮敬，哪怕一回也無。

妻與妾，幾筆之差，云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