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砌成的院墻上還凝著夜露,耳畔傳來小販的叫賣聲,香甜食氣混合著晨霧漫進來,驚醒了房檐下打盹的黃貓。
呼——唰!
院墻下,少年郎拳風凌厲,衣袂翻飛如鶴翅。
晨曦在他繃直的指節上,鍍了層金邊,震落的汗珠在沙坑內砸出深色的星點。
一套軍體拳打完,收拳的間隙,余光似乎瞥到什么美好事物,李長歲下意識捕捉而去。
只見側前方的一洼菜圃內,一個少女挽著竹籃立在菜畦間,微風掀起羅衫一角,卻是比那腳邊的綠韭更鮮嫩三分。
少女不知何故發呆,李長歲瞅了她半晌,她才察覺,扭過頭時抿嘴一笑,宛如初春綻放的桃花,施了個萬福道:
“二哥。”
這是三房的大閨女,李停雪。
也就是李魚那小混蛋的親姐姐。
據說出生那天原本飄著鵝毛大雪,等她哇哇落地時,大雪驟停,曾有路過借宿的老道斷言,此女日后有大機緣。
李長歲咧了咧嘴,示意她稍等,蕓姨在西廂門口準備出攤的細碎事,李長歲走過去取來兩根冰棍,自己叼上一根,把另一根遞給她。
這大伏天的,早上已經很悶熱。
李停雪道謝接過,也不急著吃,盯著手里的翠綠竹筒,原地發起呆,她似乎對所有新鮮事物都充滿好奇。
“好啊你個李老二,重色輕友!”
李魚不知何時出現,像只陀螺樣氣急敗壞地旋過來,身后跟著一個抱著籮筐的雜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由于李長歲堅決不讓他吃白食,兩人昨日達成協議,可用一斤硝土換一根冰棍,這不今日李魚難得起個大早,帶著雜役把三房那邊的茅房周邊薅禿一層,臭了個半死,容易么。
結果卻撞見這一幕。
李長歲還未怎么樣,李停雪唰地紅了臉,忙沖上去把手里的冰棍塞進弟弟嘴里,怕他又蹦出什么驚人之語,還好生告訴他,這個詞不是這么用的。
舔著冰棍,李魚臉色稍霽,改口換了一個,“見色忘義!”
少女怪叫一聲,挽著菜籃子逃也似的跑了。
“攤上你這么個弟弟,造孽啊。”
李長歲懶得搭理李魚,讓他去找蕓姨易貨,轉身返回東廂時,發現一間雜役房的墻角,貓著一個人。
順著此人的視線望去,西廂門前,蕓姨彎著腰,背對這邊。
蕓姨是天生的豐腴體質,雖然不用種田搗土,但是又時常勞作,既有城里女人的嬌柔,又不缺鄉下女子的健碩之美。
“極好生養吧?”李長歲問。
“嗯嗯嗯!”
蹲在墻角的邋遢漢子,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哈喇子淌了一地,忽地一驚,緩慢扭過頭,就很尷尬。
“丑驢叔,你這樣不行啊。”李長歲搖了搖頭,問,“今日得閑嗎?”
“你爹在軍營,應該沒要緊事。”
“那幫我干個活唄,蕓姨說晚點割肉沽酒回來慶祝一下,到時一起。”
邋遢漢子頓時眉飛色舞,應下后才問:“啥活?”
李長歲指向他們住的兩間廂房前面,“挖坑,我要埋點東西下去。”
————
丑驢正值壯年,挖幾個土坑不費勁,都沒讓李長歲上手。
等坑挖好后,李長歲從屋內分次抱出幾只陶罐,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規劃好的地點,丑驢好奇打聽,“里頭裝的啥呀?”
“能殺人的玩意,很危險,莫要亂動。”李長歲也不瞞他。
“啊?”
“叔你時常在外面跑,見過修行宗門嗎?”
“聽過。”
“我聽說但凡修行宗門,都有護山大陣,我尋思也弄個護院小陣,叔你可能還沒認識到,這世道賊他娘的危險,入品修士隔空殺人那都是等閑,殺咱們這種普通人跟踩死只螞蟻沒兩樣,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恰逢有些際遇,布置一下防患于未然,總歸是好的吧。”
丑驢下意識點頭。
在他的幫襯下,李長歲開始排布引線。
利用備好的空心竹,走墻角,偽裝成不起眼的排水管。
一根用硝石水浸泡過又曬干的棉繩,穿入其中,一頭串聯幾只用油紙封口的陶罐,另一頭延伸到他的屋子里。
這樣的引線他備有好幾根,每日一換,防潮防濕。
事實上未必要用到引線,黑火藥極不穩定,此舉只是雙重保險。
等差不多拾掇好時,惠蕓推著獨輪車從偏院后門回來了,問他倆在捯飭啥。
李長歲上前幫手,完事后跟她娓娓道來。惠蕓聽得一愣一愣的。
“不至于吧,我雖然不待見你爹,但他好歹是入品的武夫,還是關軍將領,誰敢來咱們家鬧事?”
“姨,你不了解,在修行界李黑背他屁都不算,墊底貨色,那些修士也不拿官府當根蔥,總之有個保障好過沒有,你說呢。”
“也是……”
————
白鷺城西城大街。
酒樓里飄出炙羊肉的焦香。
歌姬的琵琶聲混合著賭坊骰子響。
若非屋檐下蜷縮著成群的關外難民,且多是老弱病殘,完全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一高一瘦兩個戴帷帽的男子,在街道上并肩而行,近來城中外來人士眾多,老百姓對這類裝扮也算見怪不怪了。
“師父,這仇非要報嗎?”
“徒兒啊,你是棄嬰,尚在襁褓中時被扔在寺外,為師呢,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塵緣往事,于你我而言,那里難道不是家嗎,如今家被毀,家人被屠,你我反因只是小僧躲過一劫,此仇不報,何以為人?放心吧,為師已籌劃好一切,待大仇得報,你我師徒暫且離去,但是終有一日,這根子還是要奪回來的!”
“可是師父,經書上說‘冤冤相報何時了’,還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教的都是如何做一個慈悲為懷的人啊。”
“我的好徒兒,你這心善的毛病得改啊,那些是說與外人聽的,慈悲?呵,修士本就是逆天而行,濫好人可服不了修行界的水土。”
“那師父,我要吃肉,我要喝酒,我要逛窯子!以前你不讓我碰,說我還小,遭此大變,九死一生,我總該長大了吧,此番離開必定風餐露宿,還不知何時能尋到落腳地呢,師父~”
“呃……”
師父呆滯半晌,忽而笑起來,欣慰道:“是為師錯怪你了,看來你確實長大了,也罷,這白鷺城中總該留點念想,今日為師便讓你得大自在。”
徒弟欣喜,拉起師父的胳膊貼了貼,師父在他手背上輕拍著。
少頃,路旁的春香樓里傳出唱喏:“豪客兩位——!”
————
兩個時辰后。
李府偏院外,青石墻根下。
瞅著眼前的高墻,徒弟腿肚子發軟,春香樓的小娘皮著實生猛。
“師父,聽說那李黑背也是九品,若是對上,未必有把握啊。”
“徒兒莫怕,為師已打探清楚,李黑背現下在鳴沙關,退一萬步說撞上也無妨,一個連內力都未練出的九品武夫,豈是為師對手。”
“師父威武!”
“那小子被禁足,此刻正在院中,他不是足智多謀嗎,今日定教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走吧徒兒,隨為師去超度了他。”
“嘿嘿。”
師父抓著徒弟,一個縱身便越過了院墻。
片刻后,一聲大喝,憤怒而囂張,炸響整座李府。
“李長歲出來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