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個幽冥生靈,并非只有一副骸骨,其骨骼仿佛黑色玄玉,上面覆蓋著一層黑炎,不斷翻涌流淌。
尾巴搖曳時,會在空中留下短暫的冰晶痕跡。
面部好似罩著玄玉骨甲,看不清具體五官,雙眼是兩團深邃漩渦,注視這雙眼眸,有種靈魂被拉扯凍結(jié)之感。
生有獠牙的大嘴中,銜著一團燃燒不息的幽火。
額前生有一根獨角,銳利的尖端周圍,恍若縈繞著細小的空間裂紋。
看起來兇煞無比,卻也神俊非凡。
城隍廟中壁畫上的地府神獸,不過如此了。
李長歲已經(jīng)從它背上跳下來,加入了燕幾道和陶幼虎的吃驚陣營。
他只是想要一匹骨馬來著。
這是何物?
李長歲望向陶幼虎,“陶兄?”
陶幼虎死死盯著此物,“別問我,在下也不清楚。”
這絕對是一只高階幽冥生靈。
李長歲又問:“陶兄方才說,我把它召喚出來,不合常理?”
燕幾道補充問:“這種契約儀式,召喚出來的幽冥生靈強大與否,憑借為何?”
陶幼虎有氣無力道:“說白了,被召喚出來的幽冥生靈得瞧得上你,覺得跟著你混有前途。”
燕幾道哦一聲,恍然道:“這說明李公子前途無量啊。”
說完望向李長歲,補上一句,“李公子你召喚出來的幽冥生靈,比陶公子可強太多了。”
陶幼虎一把捂住胸口。
李長歲撓了撓后腦勺,將來之事誰也說不好,不過他的目標很明確。
證道長生。
此志之堅,天地難移。
難道與此有關(guān)?
忽然想起什么,他請教道:“陶兄,這種契約儀式的牢靠程度如何?”
他不覺得自己能馴服這玩意。
骨馬還成,不行捶一頓。
“此乃血誓契約,你在這邊滴過血,它在那邊也放過血,才能形成契約。契約既成,它無法傷害你。”
陶幼虎牢牢記住這頭幽冥生靈的特征,只希望下次回剩水殘山時,能從師父或師祖那里解惑。
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它甚至口銜幽冥之火。
倒是讓陶幼虎想起“銜燭照九幽”的傳說。
可別告訴他,這頭幽冥生靈與燭龍有關(guān)。
李長歲踱步上前,自己召喚出來的東西,得認啊,感覺把它晾在一旁,它都有些不耐煩了。
“陶兄,它是否有靈智?”
“你說呢,我的骨馬跟隨我多年,已經(jīng)能聽懂我的話。”
陶幼虎心里難受歸難受,嘴上倒也知無不言,“你與它有契約關(guān)系,彼此之間能體會到些許心意,這種程度會隨著天長日久的相伴,逐漸加深。”
聞言,李長歲一邊靜心感受,一邊伸出手,撫摸向這頭幽冥生靈的頭顱。
它口中那團恐怖幽火,果然不會傷到自己。
李長歲溫和而笑,“伙計你好啊,我叫李長歲,你我既然有血誓契約,應(yīng)該是平等關(guān)系吧,我該怎么稱呼你?”
被他的手撫摸著,這頭幽冥生靈似乎很是享受,不過李長歲并未感受到什么心聲。
“要不給你取個名字吧,叫……大帥如何?”
委實帥得一塌糊涂。
呼嚕嚕!
兩團白氣從巨大鼻孔中噴出。
這回李長歲感受到了,它很不高興。
燕幾道插一嘴道:“有沒有可能,它是個母的?”
陶幼虎:“???”
李長歲姑且一試,思量道:“那叫、玉螭如何?”
此名偏女性化,在前一世中,螭為傳說中的無角龍,古語“玉螭麟”常喻神馬,兼具柔美與威儀。
幽冥生靈的頭顱往他身上蹭了蹭。
李長歲:“……”
燕幾道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陶幼虎長嘆一聲,“好吧,這位玉螭姐姐的靈智遠勝我那骨馬,也定有更厲害的神異,譬如我?guī)煾冈裕唠A幽冥生靈能知曉人之生死,李兄不妨嘗試探詢一下。”
李長歲詫異,“還能知人生死?”
陶幼虎點點頭,“天地玄黃,大道玄妙,存在既有道理,幽冥界管理亡魂,定輪回,我陰陽家不乏能入幽冥的高人,地府是真實存在的,還有個冥宮,人死是為鬼靈,鬼靈入幽乃是天地綱常,所以人之死活,幽冥界最為清楚。”
李長歲右手搭在玉螭身上,心里和嘴里一起問道:“可否告訴我,我妹妹李青奴還活著嗎?”
玉螭的頭顱上下晃動。
李長歲眼眸明亮。
心想阿奴啊,你到底在何處?
可曾入邪?
便是入邪了,應(yīng)該還記得為兄吧,應(yīng)該依然是我妹妹啊!
我這樣問,玉螭的回應(yīng),未有絲毫遲疑。
無論如何,為兄還想再見你一面。
“李兄,李兄……”
耳畔傳來陶幼虎的喚聲,“暫且探詢不到也無妨,不急于一時,以后自然會知曉,那便走吧?”
李長歲拉回思緒,看看玉螭,又望向燕幾道。
如今他和陶兄都有幽冥坐騎,燕姑娘卻沒有,玉螭體型兩倍于骨馬,似乎更適合載兩個人。
李長歲率先跳上玉螭后背,然后示意燕幾道也上來,后者將巨大劍匣留在草棚內(nèi),縱身一躍。
原以為玉螭多少會有些抗拒,李長歲已經(jīng)抱住她頸脖,結(jié)果并沒有。
陶幼虎見此,棄他瑟瑟發(fā)抖的骨馬于不顧,也想騎一回玉螭。
三人擠擠,倒也能坐得下,玉螭總不至于馱不動。
哪知玉螭陡然擺尾,空中顯現(xiàn)一道冰痕。
陶幼虎怪叫一聲,險而又險地避開,幸虧他有點防備,否則天知道被掃中要吃什么虧。
“玉螭姐姐,不帶這樣的,沒有在下,你未必能現(xiàn)人間!”他憤然道。
活人難以入幽。
反之也是一樣。
即便是契約幽冥生靈,也只能在夜間,或是幽暗之地,被召喚出來。
當然了,活人未必想入幽冥,幽冥生靈也未必想來人間。
所以陶幼虎的憤懣之言,其實是很沒有道理的。
“在下的骨馬跑得也不慢,我與你們講!”
陶幼虎那個郁悶啊,原本按照他的想法,應(yīng)該是他騎著骨馬,載著燕姑娘。
郎才女貌,曉風殘月,策馬江湖,豈不美哉?
至于李兄,可以騎著馬廄里的馬,在后面追,等到翻城頭的時候,他先將燕姑娘送到,再回來載李兄一程。
唰!
什么東西從旁邊掠過,等眼神捕捉而去時,卻是連尾焰都看不見。
陶幼虎嘴角抽搐,怒聲道:“老子不去了!”
話雖這么說,卻是趕緊騎上骨馬追去。
坐在玉螭背上的李長歲和燕幾道,察覺到奇異一幕,玉螭四蹄踏動時,并未接觸地面,而是懸停在離地寸許的暗影之上。
是一種比夜色更黑的暗影,恍若在不斷生成又湮滅。
周圍景象撕扯成殘影,耳畔卻沒有風聲。
燕幾道正想讓李長歲溝通玉螭,別硬闖城門時,視線倏然清晰。
鳴沙關(guān)到了。
殘月如鉤,懸在破敗的關(guān)隘之上,將慘白的光,灑向這片浸透鮮血的土地。
大戰(zhàn)暫且落下帷幕。
城墻上下,橫陳著層層疊疊的尸骸,斷戟折矛斜插在凝結(jié)的血泊中,像是一片片枯死的蘆葦。
城垛上強撐起的半截“秦”字旗,在夜風中簌簌抖動,時而掠過一張張慘白面孔。
被火油灼燒過的云梯殘骸,仍在冒著青煙。
混著血腥味的焦臭,彌漫整個峽谷。
“守住了。”
燕幾道長吁口氣,臉上卻并無高興神情。
兩個人,一頭幽冥生靈,此時身在鳴沙關(guān)西側(cè)的一座山巔之上,將觸目驚心的戰(zhàn)場,一覽無遺。
李長歲說不出話,只因耳中傳來一些話語,還有歌謠,來自戰(zhàn)場上那些將死未死之人。
“我要回關(guān)內(nèi),我是大夏子民,我要回家……”
“而今我才明白,這場仗本不該打的……”
“楊柳青,青似刀哇,割斷離人腸;娘親白發(fā)倚門望啊,莫問歸期,莫問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