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慘白,漫過枯枝,在地上映出歪斜的樹影,猶如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魎。
一群人身處山澗之中,對面有一堵山崖,嶙峋怪石的縫隙間,滲出幽綠磷火,忽明忽暗,像是什么東西在眨眼。
山崖下方,有一個洞口,好似匍匐在地的巨獸之口。
嗬嗬嗬……
咿咿……呀呀……
嘶吱……嘶吱……
詭異之聲從洞口傳出,饒是在場眾人皆為修行者,亦是毛骨悚然。
龍雀堂應對這種狀況,還算有些經驗,并未貿然進洞。
卻見一名朱衣龍雀兒脫離隊伍,身形蕩開,掠向后方密林,返身回來時,懷中多出一只灰毛兔子。
也不知此人使用了何種手段,灰毛兔子被放在地上后,盯著那幽暗的洞口,明明瑟瑟發抖,卻還是一蹦一跳靠近,鉆進山洞里消失不見。
裴獰留意到李長歲的訝異,小聲說道:“這朱衣龍雀兒是個儒家修士,儒家八品叫作‘御者’,通獸語,御百獸。”
李長歲驀然想起赤水河畔那位謝兄,初次邂逅時,謝兄便對著一只白鷺竊竊私語。
不過當時謝兄說過,他暫時還無法與白鷺溝通,純屬找不到人傾訴。只怕家中全是他爹的人。
可見謝兄尚未入八品。
李長歲忍不住問道:“那儒家九品叫啥?”
裴獰回道:“養氣士。”
李長歲恍然,養的無疑便是浩然之氣。
雖說各條修行體系的品秩名稱,皆為隱秘,但是想來因為低品秩的修士更多,闖蕩過江湖的修士,對于一些常見流派的低品秩,還是有些認知的。
裴獰知道他長這么大,還從未出過太平郡,以前喝酒時談及過,有意讓他長個見識,同時也是分散他的注意力,想讓他別再抱有那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有道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眼下與龍雀堂的人馬待在一起,山澗中寂靜得似乎能聽見鬼叫,其實無論多么小聲,想聽的人依然能聽見,裴獰也不管那個朱衣龍雀兒幽怨探來,打開話匣子道:
“儒家修士不光會御獸,君子六藝,儒家都會修行,所以往后遇見能百步穿楊的儒生也別驚奇。倘若敵對上,知道對方是儒修后,還得防范與六藝相關的手段。”
李長歲微微頷首,牢記于心。
這時山洞口傳來動靜,似乎有什么東西即將出來。剎那間,在場修士齊齊釋放靈力或內力,在體表形成防護罩。
李長歲和裴獰也照做了。
只是裴獰說道:“其實這種防護措施純屬無奈之舉,我不使用靈力,利用我墨家俠氣也是一樣的道理,作用無外乎是形成一層隔離,但是據我所知,無論是靈力、內力,還是俠氣,哪怕是一定程度上能凈化邪、卻化不去異的浩然正氣,照樣有被邪祟之力侵蝕的可能。即便是做好打算,在邪祟入侵之時,立即壯士斷腕,切斷舍棄掉透體而出的修為,可是以邪祟之力的詭譎,要如何察覺呢。”
李長歲聽明白了。
調動力量在體表形成防護罩,有作用,但有限。
若是真被邪祟之力入侵,根本無法察覺。只怕每個修士在這樣做的時候,心頭還在默默祈禱。
可見邪祟之力有多么恐怖,多么防不勝防。
他有個疑問,其實早就有,只是當初請教龍雀堂的老劉,老劉嘴巴子是大,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敢問裴兄,何為‘一定程度上能凈化邪,卻化不去異’?”
裴獰想了想,才回道:“人若入邪,身上的邪祟之力是不可能被凈化的,先前那個十六你也看到,自身修為已經很強,照樣沒轍,他顯然是那個銀發女子的人,銀發女子修為有多高,我都不敢揣測,仍然沒轍。不過若只是生邪之地上遺留的邪祟之氣,還是可以凈化的,你們白鷺城中的馬鞍坊,便是個例子,倚竹書院不是過來一大群儒生么,儒家的浩然正氣有此功效,應該還有些其他凈化手段。”
略作停頓,裴獰嘆息一聲道:
“可是任何凈化手段,都只能將生邪之地的邪祟之氣凈化掉,卻化不去異,所以但凡生邪之地,即便凈化之后,仍然要被隔絕,禁止人出入,衙門至少會張布告示警醒,誰要是找不自在進入其中著了道,倒是不算完全入邪,心智不會受到影響,但是這個異會影響到……”
裴獰倏然瞳孔收縮,指向對面洞口處,沉聲道:“便是你此刻看見的這般!”
李長歲猛然望去,雙目逐漸睜大,倒吸一口涼氣的同時,也知曉了答案:異影響的是,肉身。
從洞口跳出來的,是剛才被朱衣儒修驅使進去的野兔。
只是眼前這個玩意,絕對不能再稱之為兔子。
身上生出許多猶如蛇蛻般的觸手,緩慢搖擺、蠕動著,動作并不一致,仿佛每一只觸手都是獨立的個體。
觸手圓柱形的頂端,皆有一張鋸齒鰓嘴,白森森的牙齒間滴落黃色涎液,泛著腥臭。
目睹此物,在場修士無不大駭。
側方,半空中,以為已經離去的銀發女子和紅衣女童,再次現身。
銀發女子燦若繁星的眼眸,死死盯著那模樣大變的野兔,帶著一股滔天恨意,咬牙切齒道:“虬父!”
只是她的聲音,地面上的李長歲等人完全聽不見。
紅衣女童搭話道:“那個被污染者全變成‘魚人’的家伙?”
銀發女子點點頭。
被虬父的邪祟之力侵蝕后,除了會生出鰓嘴觸手,還會逐漸顯現鰓裂反應——
頸脖兩側裂開滲血的鰓狀組織,從此能在水下生活,生吞魚蝦,茹毛飲血。
馬鞍坊便是一個毗鄰內城河的坊市。
如今看來,很難說馬鞍坊事件中,有沒有從水路逃逸的入邪者。
呼!
一張符箓祭出,青紅色的火焰包裹住灰毛兔子,很快將其燒成灰燼。
“大人,不如放火把他們燒出來。”
一名朱衣龍雀兒的建議,被女子紫衣上卿采納。那名男子紫衣上卿仍然隔開一段距離,形單影只,顯得孤獨而落寞。
盡管在場的龍雀兒在心中仍然敬重他,仰望著他的偉大。
但是卻不會再聽命于他,誰也不敢保證他沒有受到邪祟的侵擾。
以至于刻意疏遠他,不愿再多看他。
仿佛那個偉大的他已經死去,站在那里的,只是個隨時會爆發的災禍。
現實是如此的殘酷。
簌!簌!
轟!
在場能使用火焰術法,或是有符箓和法寶能激發火焰的龍雀兒,齊齊動手。
一團團火球。
一道道烈焰。
瘋狂涌入洞口。
洞內傳出陣陣嘈雜,入邪者們似乎在躲避,伴隨著尖銳的詭異之聲。
可是并沒有一名入邪者從洞口出來,里面的動靜也越來越小。
山洞只怕比想象中更大。
龍雀堂隨后又嘗試了煙熏、瘴氣等手段,均未建功。
越是這般,貿然沖進去的風險便越大。
那名女子紫衣上卿咬咬牙,右掌一翻,手中多出一柄三角狀的幡旗。
長約三尺,玄鐵為桿,旗面呈暗紫色,繡有九道盤旋的金色雷紋。幡桿上綴著七枚青銅鈴鐺,晃動時發出低沉的嗡鳴。
此物名為“伏地引雷幡”。
是一件威力不俗的法器,尤其適用于伏擊布設陷阱,曾助力這位紫衣上卿誅殺過不少仇敵和惡徒。
為了保全這支北下人馬,不造成更多傷亡,她也算下了血本。
“去!”
女子右手一揮,伏地引雷幡激射向洞口,只聽金石之聲傳來,想來玄鐵幡桿已牢牢嵌入洞內的山石之中。
地面忽然震顫,以一種特殊頻率。
山體在微晃,仿佛產生共鳴。
方圓十里地脈中的陰雷之氣,全被引動匯聚而來。
滋滋——
嘭啪!
山洞內開始電閃雷鳴,且聲勢愈發浩大,從洞口瀉出來的光刺眼灼目。
連洞外山壁之上,也溢出一絲絲電弧。
李長歲微微皺眉,這般手段,可不像只是要將山洞里的人逼出來。
這位紫衣上卿先前答應過,會把阿奴交給他,處理。
裴獰拍拍他肩膀,搖頭道:“常規法子已經用盡,下此狠手也是迫于無奈,你以為她不肉疼啊。”
道理李長歲并非不懂,只是一顆心仍然提到嗓子眼上。
“有東西出來了!”有人突然警醒。
洞口處,燦如白熾的光亮之中,有被拉長的黑影浮現、晃動,起初只是一兩只,很快便連成一片,密密麻麻。
一群入邪者,涌出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