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陽書肆里，徐掌柜最近有點煩。

每日都有人找上門打聽雨夜先生，大多被小二擋在屋前，卻也有擋不住的。

主要是給的太多，比如成捆成箱買書的豪客，以及蠻橫無理之徒。

無論是誰，徐掌柜仍是那套說辭。

“……不是我丑兒嫌家貧，咱們這白鷺城哪是文氣之地，何曾出過一個文豪墨客？我難道不想尋到本地才子合作嗎，那多方便，賺的肯定也多。

“而實際上，咱們只能從江南那些大書商手上撈點剩菜殘羹吃。生意行道里的齷齪，實在不好與外人道，怕污了貴客的耳啊……”

一席話說完，徐掌柜正準備送客，卻聽對面傳來聲音。

“掌柜的這番話，騙騙方才的紅衣姑娘還行?！?

徐掌柜無奈攤手，“老爺子你不信，那我也沒轍啊?！?

對面的八仙桌旁，坐著個小老兒，一襲青布長衫洗得發白，腰間懸著一只古舊葫蘆，稀疏華發用竹枝隨意綰起，見人先笑，眼角褶子里藏著三分市井狡黠，可那對眸子卻清亮如少年。

“實不相瞞，老夫剛從江南而來，從未聽聞雨夜先生之名。”

“那又如何，天下之大，老爺子還能知道所有話本先生啊。”徐掌柜面不改色。

“所有倒不至于，”小老兒一本正經道，“不過若有這雨夜先生之才的，倒是十之八九都知道。”

徐掌柜一口唾沫只差沒呸出來。

“掌柜的看來是真不愿說了?！?

“不知道要我如何說。”

“那希望你待會不要喊我爹?！?

徐掌柜：“？？？”

這小老兒把雨夜先生的所有話本，各買了一冊，他才勉強一見，真拿自己當大爺啊，正欲發飆轟人，卻見小老兒揮袖在他眼前一拂，含笑道：

“人生如戲?！?

徐掌柜合上眼，又睜開，仿佛南柯一夢初醒，低頭打量，不見大肚腩，抬起小手，白皙胖嫩。

對面坐著一個人。

“爹！”

“我兒這一覺睡得有些久啊，可是做什么夢了？”

“好夢！”

“哦？且與為父說說?！?

————

咄咄咄、咄咄咄……

李長歲懷疑耳朵出了毛病，哪來的敲門聲，李府大門距離偏院八十丈遠。

從東廂房走出來，發現敲門聲來自偏院的后門。

不可能是蕓姨，正值后晌飧食的時段，蕓姨在酒樓掄大勺。

沒人再用這道門了。

“誰？”李長歲心有戒備。

“有朋自遠方來。”

沒聽出敵意，李長歲帶著疑惑上前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小老兒。

“哦——”

示意老人家稍等，李長歲哧溜來到灶屋，拿上幾只炊餅，返身回來塞進他懷里。

小老兒：“……”

四目相望，方才沒細瞧，只是覺得這小老兒打扮寒酸，此時李長歲倒也看出幾分不俗。

“當真如此年輕?！?

小老兒也不生氣，會心一笑，“本以為能寫出那些話本的，定是個陰郁之人。書里書外，截然不同，甚好，甚好?！?

這個老徐！

李長歲牙癢癢，不是發過誓，除非他那死鬼老爹來尋，否則絕不向人透露他的底細嗎？

“老先生是？”

“老夫霍驚仙?！?

“霍什么？”

“驚仙?！?

“什么仙？”

“霍驚仙。”

李長歲差點沒閃了腰，爹媽取這名字的時候，就不怕他早夭嗎？

霍驚仙適時道明來意，“老夫是話本小說愛好者，讀雨夜先生佳作，甚覺驚艷，這才登門拜訪，沒叨擾吧？”

李長歲略顯無語，“老先生覺著呢，干嘛不走前門？”

“走過，前門之后十丈內無人。”

李長歲不得不重新審視他。

霍驚仙坦然道：“老夫乃是小說家修士?！?

李長歲恍然。

霍驚仙接著說道：“讓我好奇的是，雨夜先生如此才華，竟然不是我小說家門生?！?

“老先生請進吧?！?

來都來了，還是個老修士，也無惡意，李長歲倒是不介意結交一下。

偏院里如今已經沒有仆人住，自在恬靜，李長歲在幾塊菜圃旁邊，搭了一間草蓋涼棚。

兩人落座其中，品著涼茶，隨意閑聊。

霍驚仙問：“李公子并非陰郁之人，為何小說本本皆如此虐心？”

李長歲聳聳肩道：“姑娘家愛看呀?！?

霍驚仙愣了一下，繼而夸贊道：“精辟?！?

弄得李長歲一頭霧水。

霍驚仙帶著抹唏噓說道：“老夫見過太多新入門的學子，閉門造車，只顧自身快意，卻忽略了一樁最重要的事：小說是寫給別人看的?！?

這話李長歲倒是贊同，附和道：

“即使有私貨，想抒意胸懷，也得先讓你的小說被更多人看見才行，否則毫無意義?！?

霍驚仙眼前一亮，忙不迭問：“李公子以為，何為小說的意義，小說又該有何意義？”

李長歲思忖著說：“小說這種事物，歷史悠久，幾乎等同于文字出現的時間，盡管許多文壇大家都看不起小說，但是我認為存在即有道理。

“首先，小說它通俗易懂啊，閱讀門檻低，基本識字便能讀，以至于平民百姓也能從中汲取到故事，從而情緒受到感染，或獲得快樂，或感受憂傷，猶如經歷一場心靈之旅。我想這便是小說的意義吧。

“至于小說該有什么意義。

“不外乎以文載道。嚴謹著作能闡述的大道理，小說自然也能講清楚，并且是使用更通俗的語言，惠及更多的人，這能使得許多至理或思辨，不再只是上層人士的啟智專屬……”

霍驚仙清亮如少年的眸子里，精光四溢，猶如發現至寶。

這番話若是出自一位小說家高修之口，不足為奇。

但是一個尚未入此道的少年，能有這般體悟，只能說明一件事：

這是一塊稀世璞玉！

無師自通。

道韻天成。

還有一點，他腦子里擁有無數奇思妙想，閱歷豐富得不像一個少年郎，甚至給人一種看盡世態炎涼、提筆便是滄桑的感覺。

霍驚仙不敢想象，此子若是走小說家一途，該有多么驚才絕艷。

修行于他而言，只怕好似吃飯喝水一般。

想起自己即將去做的那件事，一顆蠢蠢欲動的收徒之心，使得霍驚仙連老輩修士的矜持，都拋諸腦后了。

“李公子可愿入我小說家修行？以你對小說之道的體悟，興許一日便可入品！”

“呃……”

好突然。

李長歲訝異，“一日入品，有這么夸張嗎？”

想他修行武道，十余年尚未入品。

術道入品要是如此簡便，未免有些欺負人了。

早看出他沒有半點術道根基，霍驚仙已經進入師父的角色，好生講授起來。

“術道入品，并不輕松于武道。

“武道要增補氣血，以藥入武。術道也要增補靈氣，引氣入體，輔以蘊含靈氣的天材地寶。

“武道要打熬體魄，術道亦然。還要熬練此處?！?

霍驚仙指向自己的腦袋，然后繼續說道：

“熬練的方式不外乎研讀前人之作，在此過程中不斷悟道，待有所成，加之靈力重塑肉身，脫胎換骨，也便有了破境入品的資本，為師……老夫可助你入品，你可愿拜老夫為師？”

李長歲有點懵，抬手道：

“稍等稍等，老先生，不怕告訴你，小說家的經典著作，在下可一本沒讀過?！?

霍驚仙含笑撫須，“所以你天生便是我小說家種子。你方才說的那些體悟，便是道，無師自通，你已然悟了，擁有如此道悟，用以入品那都叫殺雞用牛刀?！?

“啊……”

李長歲拖出一個長音，問：“那我也沒有靈力呀？”

霍驚仙擺手道：“此乃小事，三千大道，殊途同歸，靈氣是術道的根源，自然是需要的，但是入品之前術道納靈修行，與武道的目的一致，只為改造體魄，超凡脫俗。

“你習武多年了吧，觀你體魄，已不弱于尋常九品術修，用以入品同樣是大材小用，而今只需一個納靈的法門，將靈氣引入丹室，打個根基，方便往后修行即可?！?

李長歲表情呆滯。

所以他真的一日便能術道入品？

成為九品小說家？

這些年練武練得死去活來的……

武道入品也快了……

突然知道這些。

多冒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