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青霞山發生的事,在白鷺城傳得沸沸揚揚,從城外吹來的山風中,似乎都透著血腥氣。
郡衙,一間靜室里。
意氣風發的楚山晴,躺靠在一張太師椅上,右腳踩在椅沿邊,身前兩名皂衣龍雀兒弓著身子。
“還望大人三思,那小子不能放啊,雖說他快一月了還未入邪,著實古怪,可也說不準什么時候就入邪了。”
楚山晴斜睨過去,“你想毀我道心?”
“屬下不敢!”說話的龍雀兒噗通一聲跪下。
另一名皂衣龍雀兒小意道:“大人,我龍雀堂從未有過這種先例,是否應該先飛書一封,請示一下?”
楚山晴撇撇嘴道:“先個什么例,堂內可有明文規定?行啦,你倆不必再勸,我既迫于無奈,也不想再關押他了,你們也看到,此子大智近妖,他說的一些話還是有道理的,我龍雀堂至今甚至不知邪祟為何物,又談何了解?若真出事,我一肩挑之,與你等無關。”
兩名龍雀兒相視而望,也罷,算是有個話了。
否則上方怪罪下來,他們可不像楚大人背后有素雎宮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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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坐牢的日子,真好!
換上一身干凈行頭,梳洗清爽的李長歲,真真也是個翩翩少年郎,正被郡衙小吏領著,穿過亭臺廊道步入前院,發現院里有個熟人,約莫在特意等他。
老劉收起老煙桿,似笑非笑道:“李小子,你這八字可真硬啊,這都死不了,不去關外那白骨堆里廝殺倒是可惜了。好自為之吧,出去以后別四處蹦跶,這樣萬一有個變故,也不至于禍及太多人。”
李長歲翻了個白眼,“曉得了。”
老劉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也誠心實意了些,“不過此次剿滅抱佛寺,你確實當居首功……”
咚咚咚咚……
李長歲幾個箭步飛奔過去,嚇得老劉一邊趕緊運功,一邊撒丫子就跑,“你作甚?!”
“你他娘的想害死我啊!”
李長歲真恨不得咬死他,嘴怎么這么碎呢,這種事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嗎?
抱佛寺為非作歹多年,算是對大夏境內的修行門派有監察之權的龍雀堂,直到這次大舉北下才獲悉。用屁股想也知道,官府內絕有人打掩護。
誰能保證抱佛寺沒有余孽逃脫?
若是被那些妖僧知道點子全是他出的,他這剛保住的小命,豈不是又要懸在刀刃上?
“天殺的老小子,你給我站住!”
“別追了別追了,這不也沒人嗎,哦有一個,我料理了就是。”
老劉身形扭轉,朝著廊道口暴掠而去,人未至,隔空一掌已拍在郡衙小吏的腦袋上,小吏看似無礙,不過那副見到龍雀兒大人時的諂媚笑容中,逐漸多了些癡傻。
“喏喏,”老劉示意道,“他現在啥也記不得了,連他老娘都不認識。”
李長歲停下腳步,一時沉默。
郡衙前院的一間廳屋里,聽聞動靜,楚山晴踱步到門口打量,身后跟著一個始終哈著腰的黑臉漢子,身穿棉鐵甲,頭戴黑鐵盔,約莫剛從軍營而來。
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楚山晴不甚在意,側過頭,接著方才的話茬說道:“在我看來已經沒問題了,不過有些人仍然憂心,人帶回去后,暫時還是看管一下。”
“喏!敢問大人,看管多久合適?”
“那便……再一旬吧。”
“大人放心,接下來一個月,他踏不出家門一步!”
楚山晴突然樂了,轉過身,上下打量著黑臉漢子,“我似乎明白,那姓秦的為何如此看重你了。”
“大人這話讓小人惶恐不已,小人一介粗鄙武夫,且修為低微,怎可得秦統領看重,約莫是秦統領看小人用得還算順手,愿意多瞧一眼罷了。”
楚山晴面露鄙夷,“當真是一條好狗,你遠不及你兒子。”
“大人謬贊。”
事實上李黑背現在也很懵,人人都跟他說,他這個兒子死定了,連秦統領也是這種話,誰成想龍雀堂今日早些時候,特地差人通知,讓他來領人回去。
連秦統領都諱莫如深的邪祟之事,竟然還有回旋余地?
長歲因何會得到龍雀堂青衣大人的另眼相待?
李黑背滿腹疑惑。
當李長歲來到這間廳屋時,李黑背已經不見蹤影。楚山晴活像個青樓老鴇,一邊笑盈盈地拉著他入座,竟勸起他棄武從文。
“以你的才智,走武道簡直是浪費,諸子百家任選一家也要有前途得多,當然還有更好選擇,想必你已經知道我的師承,我素雎宮雖然走的是坤道,不收男弟子,卻與天師府世代交好,并稱為大夏道教魁首二宗,好比那抱佛寺,若是與素雎宮和天師府相比,便猶如螢火之于皓月的區別。我可以代為引薦,你意如何?”
李長歲通過老劉那個話癆,如今也知道了不少事,一些凡夫俗子接觸不到的事。
這個世界的修行,主要分為兩類,武道和術道。武道不難理解,術道的話,剛搞明白的那會兒,著實給李長歲整懵了。
有個詞,叫作“三教十二流”。
三教是巫教、佛教和道教。
十二流,指的是十二個流派,也稱之為顯學,與三教平起平坐。老劉是武夫,應該比較公允,楚山晴大概是有些迷之自信了。
與之相對應的不入流者,則不勝枚舉,老劉當時來了個貫口都沒報完,還說有些他也未必知道。
這些流派,統稱之為諸子百家。
是的,此間世界百家爭鳴,也有諸子百家,每一家都有自己的修行方式,不再是只會放嘴炮了,據老劉說,三品之上,便為圣人,有通天徹地之能。
李長歲沒有答話,反問了一件他最關心的事,“楚大人,世上真有仙人嗎?”
畢竟看起來像修仙世界,卻未必真能修成神仙,他必須確認清楚,事關他有沒有可能徹底擺脫詛咒。
“仙人?”楚山晴啞然失笑,“不曉得。”
李長歲管理很好的表情,到底是破功了,沒有嗎?
這時,楚山晴望向門外湛藍的天際,用一種空靈的語境說道:“世人皆把三品上統稱為圣人,但我在素雎宮聽聞,若能修到二品,與三品將是云泥之別,曾有幸見過一位兵家三品出手的回影,恕我斗膽,那根本就不是人了。
“只憑一桿大戟,鑿陣百萬雄兵,摘下敵帥首級當酒壺,悠哉而去,在我眼里,那已然是仙人之姿了,你能想象二品還有更高的一品,又是何等風采嗎?我想若真有仙人,不過那般了。”
李長歲眸子里流光溢彩。
直到聊完,他也沒有答復楚山晴,這不是件小事。
人往往在認知不夠時,做了太過重要的決定,因此懊悔一生。
況且武道苦修這么多年,讓他一下子舍棄,他還真有些舍不得。術道,應該終歸要學那些個教條、道理吧?
李長歲走出郡衙大門時,門外候著一駕插商號小旗的青布輜車,顯然是租來的,車側站著一個披武將甲胄的黑臉漢子,額頭上“三”字紋很深。
“父親。”李長歲上前見禮。
李黑背上下打量他一番后,點了點頭,率先登上馬車。
車輪轔轔,碾壓在白鷺城的夯土路上,街道兩旁酒旗飄揚,綢緞莊和鐵匠鋪比鄰而喧,馱貨的畜車擠過人群,揚起一陣混雜著香料和馬糞味的塵土。
車廂搖晃,父子二人相對而坐,誰也沒有先開口,亦如往常,弄得李長歲十分不自在,可是他以前和他爹在一起時,就是這種氛圍。
他爹這個人吧,典型的兩面派,在外素有“太平郡第一狗腿子”的名聲,替關軍秦統領鞍前馬后事無巨細,傳聞秦統領第一次逛白鷺城的青樓,就是他這個本地人領的道,舔得那叫一個瓷實,雖然只是個八品校尉,卻執掌關防要務,且是重中之中的門防。
說白了,千古雄關鳴沙關的大門,歸他爹管。
在家里則不茍言笑,一天蹦不出幾個屁。
李黑背突然咳了一聲,問:“馬鞍坊之后,有見過阿奴嗎?”
李長歲腦子里浮現出一張古靈精怪的臉,心弦也跟著顫動了一下,阿奴就是他的棺生子胞妹,出生便被認為不詳,不過生性天真爛漫,比他活潑開朗得多,自小從未離開過他,在阿奴心里,他這個哥哥應該是真的長兄如父。
李長歲問過楚山晴,如果他沒事,那他妹妹也可能沒中邪,有沒有機會救回來。
楚山晴向他透露了一點龍雀堂的布局,說會有兩種情況,其一,龍雀堂此番圍堵失敗,人被黑衣人帶走,如泥牛入海,且準沒好事,不必指望。
其二圍堵成功,龍雀堂會照例誅殺所有被擄走的人,此次龍雀堂北下,明面上有七位朱衣率隊,暗中有沒有紫衣尚且未知。
龍雀堂的權職排序是:皂衣、青衣、朱衣、紫衣。
“未曾。”
“哦。”
重新歸于沉默。
進入城南地界后,又行一炷香,馬車逐漸慢下來。
李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