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門口,當看到兩個不速之客摘下帷帽,露出锃亮的光頭時,李長歲也就不意外了。
天殺的老劉!
惠蕓在西廂一側的灶屋里煮竹筒,愕然望向院子里仿佛憑空出現的一老一少,正欲說些什么,李長歲率先開口,“蕓姨,回屋去,別出來。”
惠蕓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到嘴的話咽了回去,聽話退回屋內,不過進的是東廂。
離得近的李府主院,三房這邊,主仆們皆被方才那一嗓子嚇得不輕。
“我說嘛,馬鞍坊鬧出這么大動靜,昨日一場雨后,聽說從里面流出的水都是血紅色的,那李長歲明明被官府拘走,非但沒事人樣的放回來,還得了機緣造化,看吧看吧,來了,麻煩找上門了。”
楊花一邊拍著豐腴胸脯,趕緊對貼身丫鬟吩咐道:“快快,快去找小少爺,別讓他去偏院,跟小姐也打聲招呼,回屋待著別亂跑!”
楊花算準了李魚肯定想去看戲,卻不知,李魚在聽到動靜的剎那間,沒有片刻遲疑,像是慢一息會錯失黃金萬兩,這會兒都快到偏院了。
最懂李魚的,還得是李停雪,少女沒去其他地方尋找弟弟,焦急而忐忑地摸向偏院。
大房這邊。
程妙真眉頭緊鎖,一連下了三道命令。
派人去鳴沙關通知老爺。
派人去照看老夫人。
派人去守著長子李金剛。
程妙真對候在旁邊的管家吩咐道:“去把二少爺帶過來。”
管家見她這架勢,急忙勸阻,“夫人,來人聲如驚雷,明顯有修為在身,如今老爺不在,太危險了,夫人切莫過去啊。”
“正因老爺不在,我才要去。”
偏院。
李長歲右手負于身后,袖口中滑落一個火折子,攥在手心,余光瞥向屋檐下的一口包漿老缸,上面壓著厚重木板。
“見過兩位大師。”
“你就是李長歲?”
人生頭一回被稱作大師,在春香樓淺嘗了三錢胭脂淚,臉色紅潤的小和尚,搖頭晃腦,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緩步上前,“可知找你何事?”
“知道。”
“師父,他知道誒,”小和尚回頭道,“他居然不怕。”
老和尚嗤笑,“故作鎮定罷了。”
“喂,李長歲,好教你死個瞑目,我師父乃佛門九品‘沙陀’,你一個尚未入品的武道廢柴,接不住我師父一招,可有臨終遺言?”
小和尚這番話讓李長歲暗吁口氣,還好只是九品。
同時記住了一個重要信息:
佛門九品,叫作沙陀。
話癆老劉曾說過,無論哪個修行體系,各品秩的名稱都包含一定隱秘,一般不會輕易泄露。
“有。還請二位大師莫再靠近了,我壓力很大啊,待會兒遺言都說不出來。”李長歲訕訕一笑,密切留意著兩個和尚的落腳點。
“你小子有點意思啊。”小和尚雙手環胸,停下腳步,“只給你一句話的功夫。”
原來這就是高手的威風啊,小和尚心生向往,暗自下定決心,以后要少貪玩,加倍努力修行才是。
老和尚只是跟在小和尚旁邊,任由他做主,這何嘗不是一場修行?
“倘若我束手就擒,二位大師可否留我性命?”李長歲問。
“哈哈哈哈……”小和尚仰天大笑,“師父,你覺著呢?”
老和尚跟著笑起來,“自然是不行的。”
李長歲看似憤然拂袖,右手上已揭蓋的火折子,騰起一縷青白火苗。
“雖然不知你意欲何為,憑這縷火苗來對付老衲?不過你以為你的小伎倆,能瞞過老衲嗎?”
老和尚單掌立于胸前,唱誦道:“阿彌陀佛,禪味不可著,死水不藏龍,眾生依悟,明心見性,禪、定!”
當“定”字落下時,李長歲的動作驟然停頓,并非身體受到禁錮,而是思維瞬間真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姓甚名誰,原地轉著圈,茫然四顧,自然更不知曉原本想要干什么。
“完鳥完鳥,別人都開始發功了,他好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李老二這是傻了呀,比李老三還傻……”
“臭小子,給老娘閉嘴!”
“二哥危矣,三哥?”
“佛門九品,真正的入品修士,有墨不敵啊。”
偏院入口,人頭攢動。
大房程妙真和李有墨在。
三房楊花和一雙兒女都在。
后面還跟著一些身強力壯的仆役。
雖說陣仗不小,但是誰也不敢踏進偏院,眼下局勢已然明了,敵我雙方實力懸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只會徒增傷亡罷了。
程妙真闔上眼睛,嘆道:“只愿長歲莫受折磨。”
楊花跟著嘆一聲,“長歲招鬼,我承認不太待見這孩子,可這也太憋屈了,只能傻乎乎的等死嗎?”
李停雪眼中噙淚。
李魚望著李長歲,作抱拳狀,鄭重其事道:“李老二,往后逢年過節,我會給你上香燒紙的,也不知你不在,云姨還能不能弄出好吃的冰棍,哎,可惜鳥,剛還夸你是條漢子,竟然不慫,本想看你鐵骨錚錚打一架的,終究太菜了呀,一路好走!”
與此同時,偏院里,小和尚有點郁悶。
“師父,你干嘛使這招,好歹讓他掙扎一下啊,這也忒沒意思了。”
老和尚一臉慈祥道:“他還是有點俗世拳腳在身的,你未必是對手,為師不這般,若是傷到你便不美了。”
“誒?”
“為師把他交給你。徒兒你要明悟,修行一途道阻且躋,你至今連人都沒殺過,十指不沾血是無法在修行界立足的,更無希望登臨高品之境。”
“要狠?”
“必須。”
“那我明白了,我先斷他四肢,讓他動彈不得,再活剝這整張人皮,憑什么他生得如此俊俏?那邊的灶屋里應該有鹽,再在爛肉上撒一層,最后給他來個開膛破肚,抽骨掏心。師父以為如何?”
“呃……徒兒好悟性。”
畜生啊!偏院入口,李家眾人兔死狐悲,見惡僧如此歹毒,程妙真趕緊讓大家散去,各自奔命,憂心會被屠戮滿門。
“嘿嘿!”小和尚也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把匕首,兇相畢現,朝著完全找不到北的李長歲走去。
正當此時。
嘭!
嘭!嘭!嘭!轟——
連環悶雷自地底炸開。
泥土、青磚和半截梅樹沖天而起,震得整個偏院簌簌發抖,塵煙彌漫,混雜著刺鼻的硫磺味。
“徒兒!”
待到視野逐漸清明,只見地上出現幾個焦黑的深坑,邊緣還冒著炙熱的白煙,里面空蕩蕩的,陶片全成了齏粉,混在漫天飄落的殘花里。
小和尚沒了。
只留下一地雜碎和幾塊未完全炸開的爛肉。
“徒兒啊!”
老和尚嚎啕大哭,肝腸寸斷,想起了相逢時從雪地里抱起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孩子一到他懷里就不哭了的畫面。
轉瞬,無限悲慟化作了極致的仇恨。
盡管他的狀態很不好,下身幾乎攔腰炸碎,上身千瘡百孔,刺滿雜物,像是只大號蝟鼠,雙手也無法動彈,但是殺個未入品的狗崽子,夠了!
在老和尚遭遇重創時,李長歲已脫離那恐怖的禪定狀態,恢復了意識。
從地上爬起來后,李長歲一把掀開壓在包漿老缸上的厚木板,從裹滿棉絮的缸中摸出一只改造過的撲滿,也不用火折子,瞄準老和尚殘軀所在的位置,奮力扔去。
管它炸是不炸,扔完一只也不打量,接著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嘭!嘭!嘭!轟——
直到一口氣把備好的撲滿全部扔完,這才定眼望去。
李長歲:“???”
都說和尚的禿頭硬,那是真硬啊。
已經炸得沒剩下什么的老和尚,偏偏一顆光頭還算完整,眼見應該是面門的位置上,有道縫隙在翕合,李長歲大驚失色,猶記得曾聽龍雀堂的人談及佛門時,提到過“咒殺”一詞。
身旁也沒什么趁手之物,李長歲當機立斷,身形暴起,如餓鶻掠地,途中用腳尖挑起一根尚未炸爛的空心竹。
快要接近那顆光頭時,瞅準那道應該是嘴巴的縫隙,右腳蹬地,縱身躍起,把手中空心竹當作長矛,陡然下墜,大力貫入。
嚓!
由于力道太大,空心竹自頂端炸裂,砰的一聲爆開。
眼見嘴巴徹底被摧毀,李長歲暗松口氣,卻也來不及停歇,腰成彎弓,掄起雙拳,照著那顆光頭,使出吃奶的力氣,瘋狂砸下。
嗵!嗵!嗵!嗵……
直到光頭被砸個稀巴爛,連一塊彈丸大小的骨肉也找不到,李長歲仍未停手。
好似捶打鮮肉餅,啪啪聲中透著黏稠感。
偏院入口,地上趴滿人,怔怔望著這一幕,每個人嘴巴里都能塞下一顆鵝蛋,臉色驚悚,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