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馬斯·沃爾夫系列(套裝共2冊)(無處還鄉+上帝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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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返鄉(1)
01 馬背上的醉乞丐
1929年春天,一個怡人、微暗的黃昏,喬治·韋伯雙肘靠在后窗的窗臺上,望著窗外的紐約。他的眼睛盯著街區末端那新建的、高聳的、巨大的醫院。樓層就像梯田一樣,一級級朝后退去。夜色中,高聳的大樓墻面呈現出鮭魚的顏色。醫院的這一側及其背面都屬于建筑物的裙樓結構,所有的護士和服務員都住在那里。該街區的其他部分都是破舊的磚房,這些房子密集地排在一起,喬治看到的只是它們的背面。
空氣靜得出奇,城市的所有噪聲都隨著遠處的嗡嗡聲消失了。這種聲音一直持續不斷,好像它本身就是靜止的一部分。突然,從前面房子敞開的窗戶中,傳來了對面倉庫裝載平臺上卡車發動時沙啞、雜亂的聲音。這種重型發動機啟動的時候聲響特別大,接著傳來齒輪撞擊的聲音。當卡車駛入大街然后慢慢消失的時候,喬治感到腳下的老房子顫抖著。雜亂聲越來越小,然后在嗡嗡的聲音中消失了,一切又恢復到了先前的平靜中。
喬治望著窗外,內心涌起一絲莫名的喜悅,他對著遠處醫院裙樓中的服務員們大喊。這些服務員正和往常一樣熨燙著她們的襯衫和輕薄的小裙子。他仿佛隱約聽到遠處大街上孩子們玩耍的喊叫聲,還有不遠處樓房里人們低沉的說話聲。他看見夜光在小院里緩緩移動,每束光都包含著某種親切、熟悉的東西。而光也會灑落在一塊土地上,在這土地上,一位頭戴草帽、手戴帆布手套的漂亮女士種滿了各種鮮花,她每天都會在地里辛勤勞動幾個小時。在另一小塊新種的草地上,一位男士每天傍晚都會神情莊重地為之澆水,他紅色的方臉上長著濃密的胡須。這里有為某些商務人士休閑娛樂提供服務的小屋或場所,還有一張色彩明艷的桌子,幾把躺椅,一把條紋圖案的陽傘撐在旁邊。一位長相俊美的姑娘整個下午都坐在那里讀書,她的外套搭在肩頭,一只高腳飲料杯放在身體一側。
在這令人迷醉的安靜中,在西沉的光影中,在彌漫著春天味道的空氣中,喬治覺得自己認識身邊所有的人。他喜歡這所位于十二大街的老房子,喜歡它的紅色磚墻、高大寬敞的房間、陳舊發暗的木制結構以及嘎吱作響的地板。在這神奇的時刻,好像這里的一切都因為過去90年來所有的房客而變得意義非凡,有了更多孤獨和高貴的氣質。這房子似乎具有生命,其中的每件物品似乎都具有某種生機與活力,墻壁、房間、椅子、桌子,甚至掛在浴盆上半濕的浴巾、扔在椅子上的外套以及其他文件、書稿、零散在房間各處的書籍等,無一例外。
他自己曾是這些熟悉事物的一部分,對此他所產生的喜悅中也包含了一種陌生的因素。他感到自己真正回家了——回到了美國,回到了曼哈頓稠密的磚石結構里,重新回到愛的家園;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他將這一切重復了百遍。每每回想起一年前自己在憤怒與絕望中只身出了國,想要逃避眼前的一切,快樂的心情便會蒙上一絲淡淡的自責。
一年前他做出痛苦的決定,從深愛的女人身邊走開。埃絲特·杰克比他的年紀大很多。她是已婚之人,同丈夫和成年的女兒生活在一起。但她卻深愛著喬治,這份愛如此之深,如此毫無保留,倒使喬治感到身在圈套里一樣。他們激烈地爭吵過,而他因為她想控制自己而愈來愈生氣,最后失去了理智。他想到了逃離。他離開她前往歐洲。他之所以要遠離她是想把她忘掉,但到頭來卻發現根本無法做到:他整天都想著她,什么也干不了。所有與她有關的記憶都是美妙的。她那快樂的臉龐、善良的心、出眾的才華,以及所有共同度過的時光都一一再現,并以新的渴求和欲望折磨著他。
就這樣,喬治成了一位流浪異鄉的人。他沿途經過英國、法國和德國,去過數不清的新地方,碰到過數不清的人。在穿越大陸的途中他咒罵、上妓院、飲酒、吵架。他的腦袋被人打破過,幾顆牙齒被打掉了。在啤酒館的一次打架中,他的鼻子還被打歪了。在慕尼黑醫院康復的那些孤獨日子里,他躺在床上,被打傷的臉仰望著天花板。他只能思考,除此無能為力。最后,他終于有所感悟。在那里,他的瘋狂漸漸開始消散,平生首次體會到了心若止水的感受。
他已經認識了愛情,正如人人必然都會認識的那樣。在錯誤和考驗、幻覺與幻想、錯誤與愚蠢、誤解與委屈中,在癡傻、自私、進取、希望、信仰、迷惑中,他也了解了一切,正如每個人都一定會了解的那樣。躺在醫院里,他重又陷入對往事的思索中,漸漸地從中得到了一些教訓。每一次教訓都那么簡單而明晰。他曾經領會過這些,但卻不明白為何自己沒有真正地明白。一切都絞成了一條結實的繩索,穿越過去,伸向未來。此刻他想起了這些,或許他能重新開始生活,因為內心里有了一條新的方向,但他卻無法說清,自己究竟會走向何方。
他究竟學會了什么?或許,哲學家覺得這算不了什么,但對一個普通人來說,這一切已經很了不起了。僅僅通過生活、通過上千個日常瑣碎的抉擇,他整個復雜的遺傳、環境、意識以及深厚的情感都迫使他做出決定,而他也由此知道自己不能兩全其美。他深知,盡管自己的軀體既陌生又不合常規,所以常常把自己看作是一個肢體分離的生命體,但他仍然是所有有生命之人的兒子和弟兄。他也明白自己無法吞噬地球,這樣他就必須認識并接受他的局限。他意識到多年所受的痛苦大多都是自我折磨,這也是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最重要的是,他認為,一個成年人決不能成為情感的奴隸。
他發現,自己所遇到的大多數麻煩,都來自對事物的反擊。從此之后,他在抉擇之前一定會三思而行。其中的訣竅就是將理性與情感綁在一起,起雙重作用,而不是讓兩者朝相反的方向分離,將自己與它們完全分開。他會盡力控制自己,看清事實的真相。如果自己的腦袋說:“就這么干吧!”他就會全力以赴。
埃絲特就是這樣闖進他生活的,因為他從未想過回到她身邊去。他的頭腦已經告訴他如果終止戀愛關系,一切可能會更好。但是一到紐約,他內心就會驅使自己給她打電話。而他也就會照做,接著他們見了面。接下來,一切就自然地發展起來。
他已到了這兒,同埃絲特待在一起——這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事。是的,返回是件令人高興的事,而這卻是其中最奇怪的環節。按理說,他應該為違背理性而感到不快,但事實并非如此。而那就是為什么當他背靠在那里,待在窗邊沉思,直到光線暗淡、春日的夜晚來臨的時候,一個小小的蟲子啃咬著他的內心,但他卻暗暗地思索自己的思想怎會如此落后于行動。
此刻他已28歲了,早已明白理性有時候是無法解釋某些事情的。要想把人生中這么多年既定的情感模式完全丟棄,并不像簡單地丟棄一頂破舊的帽子或磨穿的鞋子那樣容易。唉,他并非第一個面臨如此兩難處境的人。難道哲學家們就沒有被這困住嗎?答案是肯定的——之后他們便寫下了至理名言。
愛默生曾說過:“堅持愚蠢的行動本身就是褊狹者的愚蠢行為。”
偉大的歌德在談到人類成長與最終目標兩者之間的不一致性時,曾將人類的發展和進步比作馬背上的醉乞丐。
或許,最重要的事并非是乞丐喝醉了酒而頭暈目眩,而是他本人身在馬背上,一路搖搖晃晃,卻向前奔去。
這個想法對喬治起了安慰作用,有一段時間,他一直在思索它。然而在他的滿足中,那絲內疚并未被徹底抹掉,他的論據也可能存在漏洞。他對返回埃絲特身邊心存矛盾:是聰明之舉還是愚蠢行動呢……馬背上的乞丐會永遠搖晃下去嗎?
埃絲特像只小鳥似的醒過來。她仰面躺著,眼睛盯著天花板。她感到自己的軀體充滿活力,仿佛之前時刻為充滿活力做著準備。
她馬上想起了喬治。他們重新團聚后,所有的事情都變得新鮮起來。他們將生活的碎片撿起,將它們與之前的所有美好與強烈的渴望拼接在一起。以前那種使二人關系幾乎破裂的愚蠢行為現在完全消逝了。喬治內心充滿了難以預測的情緒與幻想,但她卻沒有看到一絲過去的憂郁和怒火——這種怒火過去曾使他猛擊墻壁,直撞得他手指關節鮮血直流。待他回來后,他似乎更安靜、更可靠,自我控制力更強了,他的每個舉止都會表現出對她的愛意。她從未感受過這種至善至美的快樂。生活多么美好!
帕克大街上,行人開始走動,城市的街道變得喧鬧起來。她身旁桌子上小鬧鐘嘀嗒嘀嗒地走著,時間就像小孩子一樣,快速地朝著某種想象的快樂奔去。房中一座大鐘發出緩慢、莊嚴的聲音。清晨的陽光斜映在屋中的每件物品上,她在內心里說:“就在此刻。”
諾拉端來了咖啡和熱狗,而埃絲特正在讀報。她讀了有關戲劇方面的閑雜趣聞,然后又讀了一出德國新劇目的演出者名單,該劇將于秋季上演,由社區行會舉辦。她讀道:“已經聘請埃絲特·杰克小姐作為演出的設計師。”她笑了,因為他們把她稱作“小姐”,也因為想到她讀報時,喬治的臉上所表現出來的夸張表情;還因為小裁縫把她認作他的妻子,而他顯露出某種古怪的表情;因為自己的名字多次登上報紙而帶給她無窮樂趣——“埃絲特·杰克小姐,她的作品已經使她被公認為是最重要的設計師之一”。
她感到快活、幸福與滿足,所以她將報紙連同其他的剪報一同放進包中。她帶著這些東西,走到十二大街拜訪喬治。她把這些東西遞給了他。她坐在對面注視著他的臉,看著他閱讀報紙。她想起評論者們就自己的設計作品所作的全部評論。
“……精妙、敏銳、沉靜,具有獨特的諷刺效果和令人沮喪的幽默感……”
“……在這個大量生產毫無價值戲劇的時期,那些靈巧、可靠的藝術手法使這些古老的眼睛開始閃光,其他任何東西都無法做到這一點……”
“……她那不加修飾的粗野布景所具有的輕松效果,與我們對她充滿熱情的設計一起,有時候頗像令人生厭的玉石一樣,這出戲劇……”
“這種超凡的捉弄技巧在古怪離奇的場景中顯得調皮、狡猾而且具有嘲諷意味。我們還需要為補充點什么而多說幾句或道歉嗎,專家?”
“調皮又狡猾!他媽的,這太可笑了吧!”喬治慢條斯理地說道,“‘讓那些古老的眼睛開始閃光!’噢,古怪的小雜種……那個有時候‘令人生厭的玉石!’噢,親愛的,聽我說……‘我們還需要為補充’……我可有點頭暈了,親愛的,把大蒜遞給我!”他語言中的輕蔑和繞舌,以及有意中斷短語的嘲弄語調,都令她忍俊不禁。
他厭惡地將報紙丟在地上,然后面對她,故意裝得很嚴肅。
“嗨,”他說,“你是想讓我心煩意亂,還是想讓我餓著肚子聽你胡言亂語呢?”
她再也克制不住了,于是便快樂地尖聲大叫起來:“我可沒有讓你餓著肚子!”她喘著氣說:“那可不是我寫的!如果他們要那樣寫我也沒法子!是不是很糟糕?”
“是的,你討厭這個嗎?”他問,“你愛聽這些!現在你正坐在那里舔著嘴唇,對這些玩意揚揚得意,看著我餓著肚子卻幸災樂禍!喂,難道你不知道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嗎?你說我煩不煩?你能不能將你的靈巧藝術技能應用于一盤牛排呢?”
“沒問題,”她說道,“你喜歡牛排嗎?”
“你能否用一塊排骨和一份美味的嫩洋蔥沙拉使這古老的眼睛開始閃光呢?”
“可以,”她說,“可以。”
他走過來用手臂摟住她,眼睛里露著愛意與渴望,緊盯著她看:“你能為我做出精妙、敏銳、沉靜的飯菜嗎?”
“可以,”她說道,“你喜歡什么我就給你做什么。”
“你為什么要為我而做呢?”他問道。
這就像一種儀式,兩人心照不宣。他們認真地傾聽著彼此說出的每個字,因為他們彼此都那么渴望對方。
“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想填飽你的肚子,然后再愛你。”
“這樣好嗎?”他問道。
“好得難以用言語來表達,”她說,“因為我人好而且漂亮,也因為我能做得比你所認識的其他任何女人都要好;因為我全心全意愛著你,也想成為你的一部分,所以肯定會好的。”
“你會把這偉大的愛轉換成飯菜嗎?”
“會轉換成你吃的每一口食物,會以你從未體驗過的方式消除你的饑餓。它會像一個真實的奇跡,讓你一輩子都變得又好又富有。”
“那么,這是一種以前從未有人嘗過的食物了。”他說。
“沒錯,”她說,“正是如此。”
事實的確如此。在這個世界上以前還從未有哪件事會是如此。春天又回來了。
就這樣,他們現在又生活在一起了。可是一切并不像以前那樣平靜,即使表面上也不平靜。現在他們不再住在一起了。自他返回的第一天起,他就堅決拒絕再回威佛利公寓的房子去,那是以前他們二人曾經工作、相愛、生活過的地方。相反,他在十二大街找了兩間屋子,這兩間屋子占據了房子的整個二層樓。打開滑門,兩間屋子就成了一間大屋子。室內還有一間小廚房,這里小得只能勉強轉身。整個屋子的布局完全按喬治的意圖布置,因為這里既可以供他居住,也保護了個人隱私。在這里,埃絲特可以來去自由,他們可以保持獨立;在這里,他們可以滿足內心對愛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