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返鄉(9)
- 托馬斯·沃爾夫系列(套裝共2冊)(無處還鄉+上帝的孤獨)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863字
- 2017-11-21 11:16:47
“嗯,這沒關系。”他聲音柔和但卻有些輕蔑地說,“7月你沒在那兒打過球吧。你若上場打一場球的話,渾身都會汗流浹背的。等你走到前面想尋找投手位置的時候,面前卻出現了4個人。看臺上的觀眾都穿著長袖襯衫。投手投球的時候,球也不知道從何處飛來,好像是從看臺上所有穿著長袖襯衫的觀眾那里飛過來的一樣。等你發現它時,它已經到你的頭頂上方了。哎呀,不管怎樣,你只得豎起腳全力以赴,奮力一擊,說不定還能打個正著呢,這樣你就解決了一個快球。要是有兩個基地供大家使用就好了。以前,這是不大可能的,但現在,聽著,兄弟!4月的時候那個地方全都是荒草,但到了7月1日,”他短促地笑了一聲,“他媽的!那個場地上鋪上了混凝土!我第一次到那兒的時候那些家伙說,‘哥們兒,我們就等在這兒吧!’可是我還得繼續趕路,你知道老板可一直在盯著你呢,你若找不到另外一個基地,那就不好辦了,因為這很可能會對比賽產生影響。而那些新聞記者也一直緊盯著你……他們老早就開始說老克蘭已經投身于比賽了……而你有可能還在思考明年或參加另一項重要賽事呢……但愿老天保佑不要把我轉會到圣路易去。否則,如果像20世紀隊在芝加哥賽場中那樣獲得第二位,那就得溜之大吉了。在你站起身想看看自己的身體部件是否還完好的時候,你不得不傾聽其他基地人的玩笑話:‘著什么急呀,布拉斯?難道你會擔心趕不上退役球員的聚會嗎?’”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喬治說。
“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嗨!本賽季某一天我問一個小伙當時是幾月,他告訴我是7月中旬,我聽后對他說:‘7月,他媽的!現在要不是9月,我會把你的帽子吃掉的!’‘那么,吃吧’,他說,‘因為現在不是9月,布拉斯,現在是7月。’我說:‘那么今年的月份肯定是60天。這個7月是我經歷過的最漫長的月份了!’我告訴你,我是不會錯過的,因為要是我錯過了我就會遇到麻煩了!干我們這一行的,若要變老,肯定只會在7月,但是你卻認為現在是9月。”他沉默了片刻,“但一般說來,如果你還能打球,他們會把你留下來的。如果你只能擊碎一只爛蘋果的話,那他們就不得不用膠水把你散架的部件粘起來,送你上那兒去。所以要是我足夠幸運,我還可以再打一兩年的球。要是再能打這么長時間,他們或許會讓我一直等在那兒的,每次比賽中當老布拉斯擊中一個地滾球后其他所有球員都會發出輕蔑的哼哼聲的!”他笑了笑:“我還沒到不中用的時候,但是快到了,我快要退役了。”
“這么說,到你不得不退出的時候,你也不會在意嘍?”
他沒有立刻作答,只是坐在那里望著窗外新澤西州破舊的工廠,然后疲倦地笑了一下:
“兄弟,這次火車之旅對你可能很特別,但對我卻沒什么。嗨,這一帶我來去的次數太多了,我不用看窗外就能準確地告訴你火車現在經過哪個郵政地區。哎呀,他媽的,一點不會錯!”此刻他大聲笑著,聲音同當年一樣富有感染力,“我過去數過這些地區——而現在我為它們一一起了名字。”
“你覺得今后你能適應在西布倫的生活嗎?”
“適應?”內布拉斯加的聲音里仍然透出年少時的那種輕蔑和反抗語氣。過了一會兒,他吃驚而反感地望著他的朋友,“嗨,你在說什么呀?那可是世界上最棒的生活了!”
“那你父親呢,他還好嗎,布拉斯?”
棒球手面露微笑,搖了搖頭說:“哦,他老人家很快樂,他一生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兒。”
“他的身體還好嗎?”
“對他來說,再沒有比上床睡覺更好的事了,他壯得像頭公牛,”內布拉斯自豪地說,“現在他還能跟狗熊摔跤并能咬掉它的鼻子呢!他媽的,這可是真的!”棒球手眼里露出一種堅定的神色,然后繼續說道,“他能把我認識的任何兩個人從肩頭扔過去!”
“布拉斯,你和我小的時候,你父親是個警察,你記不記得他同那些到鎮上來的專業摔跤手進行比賽的事兒?那些人有幾個還是相當厲害的。”
“你小子當時的確在場!”棒球手點著頭說,“湯姆·安德森,當年的南大西洋冠軍,還有那個彼得森,你能想起來嗎?”
“當然了,他們稱他勃恩——一個戰無不勝的瑞典人,那時候他幾乎天天去那兒。”
“沒錯,正是他。他曾打遍全國無敵手,他老待在那里,而且是那個行當中最棒的一個。老人家把他摔倒了3次,有一次甚至還把他給摔了出去。”
“還有一個名叫土耳其殺手的人……”
“對,他也不賴啊!不過他不是土耳其人,那只是他自封的稱呼而已。老爸曾經對我說他有點賓州鋼鐵廠波萊克或波胡克的派頭。這就是他之所變得那么強壯的原因。”
“還有那個澤西巨人……”
“對啊……”
“還有旋風菲尼根……”
“對啊……”
“還有公牛達科他、得克薩斯吉姆·賴恩以及蒙面馬維爾吧?你還能想得起那個蒙面馬維爾嗎?”
“當然了,只有那個地方才會把這些人都吸引過去,那些浪跡天涯的家伙都把自己稱作蒙面馬維爾。老爸將其中的兩個給摔倒了。而真正的蒙面馬維爾卻沒有現身。老爸說有一個真正的蒙面馬維爾,但我一直在想這個人的摔跤水平真他媽的太好了,以至于連利比亞山都不敢來了。”
“布拉斯,你還記得在市禮堂的那個晚上嗎?當晚你父親正在與一位蒙面馬維爾進行角力比賽。我們都坐在前排為你父親加油助威,他當時用手擰了一下蒙面人的面具,那個面具便掉了下來。而那個小伙子根本不是蒙面馬維爾,只是車站旁比柔咖啡館里上夜班服侍太太先生的一個希臘人。”
“沒錯——嗬——嗬!”內布拉斯加把頭朝后仰過去,大聲地笑起來,“我差點把那個該死的希臘人給忘了,但他的確就是那個人!在場的所有人都嚷嚷著要拿回自己的錢。猴子,說真的,能見到你的確很高興!”棒球手邊說邊把他棕色的大手放在同伴的膝蓋上:“看來并不是沒有時機,你說呢?一切都會回來的!”
“是的,布拉斯,”喬治望了望窗外疾馳而過的風景,內心涌起一絲難過與迷茫,“一切都回來了。”
喬治坐在車窗邊,看著窗外毫無生機的大地飛馳而過。9月天這么熱,熱得有些反常。一連好幾個星期都沒下過雨了,整個下午東部的海岸線在炎熱的氣霧中漸行漸遠。空氣干燥、塵土飛揚,在耀眼而燃燒的天空下,粗糙的黃色草原、干枯的雜草在鐵軌兩側掙扎著,閃動著。整個美洲大陸似乎正在喘著粗氣。細小的爐渣粉末穿過窗戶口的網格吹進炎熱的車廂。在車站逗留的片刻,車廂兩側小小的風扇開始嗡嗡地旋轉起來,發出和炎熱本身一致的聲音。就在火車停留的間隙里,旁邊鋼軌上巨大的蒸汽機緩緩地冒著蒸汽,靜止在那里喘息著,猶如一只毫無生氣的大貓。機車里的工程師們擦拭著自己灰暗面孔上的黑色污物,而乘客們大都無力地拿一卷報紙當扇子用,他們坐在潮濕、悶熱的車廂里,神情沮喪。
喬治在窗戶邊獨自坐了很長時間。他的眼睛努力捕捉著每一個不斷變化的細節,但他的內心卻在不斷思考著什么,他沉醉在自己與內布拉斯加再度重逢的記憶里。龐大的列車沉重地在新澤西大地上轟隆隆飛馳著,穿過賓夕法尼亞,穿過特拉華,然后進入馬里蘭州。不斷展現的大地就像一個時間之軸的序列正在他面前緩緩展開。喬治感到既困惑又不舒服。與老朋友的一席談話將他帶回了多年前的歲月。內布拉斯加的變化與他對失敗的坦然接受在他的心頭產生了一絲模糊、不安的預感,這種感覺在他與銀行家、政治家、鎮長的談話中早就體會出來了。
快到巴爾的摩的時候,火車放慢了速度并在灰暗的車站停下來時,他快速朝窗外的站臺上瞥了一眼,看見了一張臉。那是一張瘦削而蒼白的面容,以及一張下陷的嘴,但在嘴角處他似乎覺得自己捕捉到了某種微笑的影子……模糊、邪惡、可怕……一看到那副模樣,某種突然、不可名狀的恐懼便籠罩了他。莫非那人就是拉姆福德·布拉德法官?
當火車再次啟動、穿過城市另一端的隧道時,一位盲人出現在車廂尾部。其他人有的交談、有的在閱讀、有的打著瞌睡,那個盲人平靜地走了進來,竟無人注意到他。在車廂尾部,他找了一個座位坐了下來。火車行駛在9月某個日薄西山的時刻,喬治望著四周,看見他獨自坐在那里。他只是靜靜坐著,虛弱的手抓著一個沉重的胡桃木杖,失明的眼睛呆滯地朝某個空無人影的地方張望著,瘦而深陷的臉上露出全神貫注傾聽別人的神情,他在傾聽那些只有盲人才能明白的東西。他的嘴角透出一絲微笑,這一絲不容易被人察覺到的微笑飽含著某個墮落天使的可怕生命力和機智善變的誘人力量。這正是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
喬治已經有15年沒見過他了。當年他還沒有失明,但視力已經開始減退。喬治想起了當時的情景,想起他經常深更半夜的時候獨自徘徊在空蕩蕩大街上的情形,而其他所有的人都安睡著,城市也已經死去,這一幕在小男孩的心頭留下了難以名狀的恐懼感。即使在他尚未失明的時候,某些黑夜的力量驅使他在暗淡、模糊的路燈下尋覓荒蕪的通道,經過永遠黑暗的窗戶,經過永遠被鎖死的門。
他出身于古老而顯赫的家庭,和100多年前所有的先人們一樣,也以法律為生。他曾做過治安法庭治安官,從那時起,他就被人稱為“法官”了。但他的家族地位一路下滑。喬治·韋伯童年時,他是一名執業律師。在一個破舊的老建筑里,他擁有一間簡陋的辦公室,身為大律師,他的名字就寫在大門上,可是他的生活卻不得不依靠其他并不正當的手段來維持。的確,他的執業技能和知識更多是用來規避法律和正義,而不是用來維護法律和正義。他的“生意”幾乎全部來自鎮上的黑人居民,而他的主要業務項目便是高利貸。
在廣場上,他那幢搖搖欲墜的雙層破敗磚樓便是人們所說的“商店”。這是一家二手家具店,它占據了一樓和地下室。當然,這個地方除了盲人與他的黑人主顧們進行非法交易外,再也沒有其他交易活動了。在對室內堆積如山的、氣味難聞的垃圾做過快速、粗略的檢查后便會發現,如果店主僅僅靠出售自己店里的物品的話,不出一月他定會關門大吉,這的確令人難以置信。在骯臟的窗口旁有一張臺球桌,是從某個黑人臺球桑拿中心掠奪至此的。但這又是怎樣的一張臺球桌啊!在全國再也找不到這副模樣的老古董了。球桌的表面布滿了硬塊、凹陷和凸起。所有的球兜底部都開了洞,洞眼大得連棒球都能掉出去。綠色的桌面已經嚴重磨損,有十幾處已經松脫。桌子邊緣和桌面上有無數香煙燙過的印記。盡管如此,這張破舊的東西可能是整個商店中最高檔的物品了。
當人們朝屋內窺望時,他會發現這個地方集中了所有最了不起的黑人垃圾。這些東西堆到了一層樓和地下室的天花板上,所有物品全都混雜在一起,仿佛某個巨大的蒸汽鏟張開了大嘴,然后所有的東西都傾倒了進去一樣。這里有破爛的搖椅,鑲有破鏡子的五斗櫥,沒有底子的抽屜,少了一條、兩條甚至三條腿的桌子,燒斷了爐格的櫥灶,烏黑煙筒的彎肘,發黑且沾滿經年油污的煎鍋、熨斗、切菜板、飯碗、大水罐、洗衣盆、尿壺,以及其他上千件物品,但是都很陳舊,有的開了口子,有的碎了。
既然這家店里的玩意兒大都值不了多少錢,甚至對最貧窮的黑人也無甚用處,那么這家商店為何還要存在下去呢?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利用它的目的其實很簡單:某個黑人若惹出麻煩,急等一筆錢來支付警方和法院的罰款、醫生的費用或別的緊急債務時,他就會前來找法官布拉德。他有時候只借5美元或10美元,有時則高達50美元,但一般情況下都不會借這么多。因此,法官布拉德就得想辦法了解貸款的安全性問題。黑人往往除了幾件個人物品以及其他一些可憐的家具——床、椅子、桌子、櫥灶等外,就有可能一無所有了。在這種情況下,布拉德法官就會派他的收貨員、斗牛犬以及行政中尉——一位名叫克萊德·比爾斯,面若干雪貂的男子登門檢查他們可憐的家產,要是他覺得這些垃圾物件重要得可以抵押貸款時,他就會放款,并從中抽取第一筆利息。
從那時起,一場赤裸裸的高利貸游戲便開始了。利息按周來支付,時間定在每個星期六的傍晚時分。如果借貸10美元,法官布拉德就會從中提取50美分的利息;借貸20美元,一星期的利息為1美元,如此等等。這便是貸款數額很少超過50美元的緣由。不僅因為大部分黑人的窮窩棚值不了那個價錢,而且還因為每周支付兩美元大都超過大多數黑人的支付能力。大部分男性黑人的周工資可能不超過6美元,而女性——比如在鎮上做飯或充當家政服務員——可能只有三四美元。支付完生活費用后就沒有什么余錢來支付利息了。這種游戲的目的和高明之處就在于借款的數額稍稍大于黑人的周工資與他后期的還款能力,而且每周的利息要處在他微薄的工資范圍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