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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返鄉(12)

他特別夸張地停頓了一下,好似一個鄉村律師正摩拳擦掌,準備向陪審團做一番最后的總結:“還記得什么?”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又高又尖銳,“我能想得起,牧師,這么多年以來你是如何操縱整個鎮子的,我也能想得起你是如何從政治活動中沽名釣譽的,而你歷來對公職頗感興趣,是不是這樣,牧師?哦,不對嗎?那你可太謙虛了。你很容易就能找到一幫熱心于公益的市民,他們偉大的心臟為服務他們的鄉親而猛烈地跳動著!啊,一點沒錯,這的確是一家非常不錯的私營企業,對不對,牧師?所有的‘孩子’都是股東,而他們獲得利潤分紅,是不是這么一回事呢,牧師……你還記得什么?”他又大聲地嚷道:“現在我是否可以推測,整個小鎮的人都在等待、擔心、想辦法推遲即將來臨的破產?嗨,牧師,一點沒錯……這些事情我都能想得起來。不過我卻沒有直接參與其中,因為,我畢竟是個身份卑微的人。”他蔑視地點了點頭:“靠某個到處亂擠的小黑人,靠從黑人社區得來的微薄收入,靠一點非法貸款,靠一個小型高利貸的輕松生意生活……但我的欲望很少,我的品味很簡單,我是個很容易知足的人,比方說,我對一星期5%的利息就已經感到心滿意足了。所以我是掙不了大錢了,牧師。我能記得起很多事情來,但是我現在終于明白了,我的生命為喧鬧的人生早已消耗殆盡,才能早已枯竭,而虔誠的清教徒們早已背叛了他們的城市,將所有的服務全身心地用在毀滅自己的同胞中去了。”

這時又出現了一個不祥的停頓,而當他繼續講話的時候,聲音卻變得很低很低,幾乎透著一種單調、冷漠和嘲諷的語氣:“長期以來我一直擔心自己充其量只是個老眼昏花的人,牧師,我擔心自己的晚年生活將在回憶過去的瑣事中度過。這些瑣事包括小鎮上發生的各種風流韻事、押注、賽馬、打牌、賭博、喝酒、蘇格蘭人的事、黑麥威士忌的事等,以及其他各種令人討厭的事情,而那些每周都去參加教堂祈禱的圣徒們,牧師,他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所以我想我會用自己的回憶來讓我的罪孽變輕一些——直到最后入土為安,能像所有的行善者與正人君子那樣,與鎮上的公共慈善家一起同埋在鎮上昂貴的山中墓地里……但我還記得別的一些事情,牧師。所以你也能想得起來。也許在我本人卑微的領域內,我已經實現了我的目標——成為眾多顯赫市民中一個毫不起眼的人。”

他們坐著,徹底沉默了。他們的眼睛露出驚恐、內疚的神色,每個人都似乎覺得那雙冷酷、看不見事物的眼睛早已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又過了一會兒,法官布拉德依然站在那里,蒼茫、單調的面部肌肉沒有絲毫的變化,但下陷的嘴角卻露出了可怕的笑容,猶如陰影駐留在那里。

“先生們晚上好啊,”他說道。接著他轉過身子,用他手中的拐杖將窗簾掀到一邊,“我還會見到你們的。”

整個晚上,喬治都躺在黑乎乎的臥鋪上,他的眼睛注視著弗吉尼亞古老的大地在靜謐而夢幻般的月夜里快速飛過。遠處的田野、山巒、峽谷、溪流、樹林,以及亙古不變的大地、廣袤無垠的美利堅,都在沉靜的月色中一一掠過。

透過鬼魅般寂靜的大地,火車發出無休止的巨大噪聲,這種聲音同上千種音響交融在一起。這些聲響將那些早已淡忘的回憶重新喚回:古老的歌曲、古老的面孔、陳舊的往事以及人們了解過、生活過、感受過的所有奇特、無言、難以表達的事物。但是卻無法用一種語言來解釋某個神秘時代的傳說故事、生活中的難過瞬間以及那些不為人知但卻縈繞在心頭的生活奇跡。正如他在童年的時候經常聽到的一樣,此刻他再次聽見了火車車輪發出的沖撞聲,遠處傳來的喪鐘聲、汽笛聲。他也回想起那些聲音如何從他小時候生活過的小鎮河邊傳來,時常喚起他某種神秘的快樂、對陌生之地的鄭重許諾,以及對早晨,對心目中某個光輝燦爛的城市所充滿的難以言表的憧憬之情。此刻,這列偉大的列車正一路孤獨地呼嘯而過,帶著某種重新回返的陌生感同他一起交流,因為他又回家了。

他上床時心里涌起的那份恐懼、小鎮變化帶給他的那份傷感、次日葬禮的陰沉景象全都疊加在一起,使他的此次返鄉之旅變成了一樁可怕的經歷。自從他離開家鄉以來,返鄉之旅是他希望,也最令他歡欣的事情。但實際情況與他想象的情形差異太大了。他仍然只是城里某個大學不為人知的教師,他的小說還沒有正式出版,不管從任何標準來衡量,他都算不上真正的“成功”。當他想到“成功”這個字眼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很在乎來自家鄉小鎮居民的嚴厲、審判的眼光和世俗的評價,這一擔心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加強烈。

他想起背井離鄉的歲月,想起在異國他鄉浪跡的日子。不知多少次,他曾想起自己的家鄉,他的情感如此熾熱,以至于每每閉上眼睛,便能想起家鄉的每條大街,想起每條大街上的每棟房子,想起父老鄉親們的臉龐,還會想起他們曾經說過、如今密集地交織在一起的數不清的歷史片段。明天他又將看到一切,但是他倒希望這一切不要到來。拿工作和別的事務作為借口為自己做辯解當然會很容易。但是在那個地方這樣做,就會讓人覺得很愚蠢。

但是他為何總會感覺到來自家鄉的強烈吸引力呢?要是他一點都不在乎,要是這個小鎮和它周圍永恒不變的群山不是他在地球上唯一的家園,那么結果會怎樣呢?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那些如流水一般逝去的歲月,知道總會有一天,人們會重返家園的。

火車在月夜中朝前奔去。

06 回家

次日清晨,當他透過車窗朝外望去的時候,看見遠處的群山依舊橫亙在那兒。它們巨大的身影聳入湛藍的天際,空氣突然間變得涼爽起來,四周散發出奪目的光彩。在他身子的一側,隱隱約約顯現出廣闊的綠色曠野、山澗溝谷、峭崖陡壁。他看見遠處土堆旁邊建造起來的小茅舍,還有低凹、狹窄的溪谷。當火車爬上蜿蜒的彎道時,經年靜默的大地同它費力、緩慢的身影完美地融為一體。他對某些長期以來十分熟悉的事物產生了全新的感受——那是些遙遠的、近在眼前的、陌生的卻又十分熟悉的事物……他似乎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那些山巒,所有逝去的日子就像夢境一般。

蜿蜒的火車終于穿過了一段長長的斜坡,滑進了車站。火車還沒有完全停穩之前,喬治就一直在注視著窗外,他看見蘭迪·舍波頓和他的妹妹瑪格麗特正焦急地朝火車的窗戶里左右張望著,他們正在尋找他。瑪格麗特高大的身體長得很結實,她的雙手隨意地搭在腰間,目光正緊張地從一節車廂投向另一節車廂。喬治提著手提箱從普式列車的梯子上走下來,大步穿過路基的石碴以及閃光的鋼軌。靠某種奇特的直覺,他馬上就清楚雙方在見面的那一刻會說些什么。

此刻,他們兩人也已經看見了他。他看到瑪格麗特激動地同她哥哥說著什么,而且還朝他逐漸靠近的身影打著手勢。這時,蘭迪朝他跑了過來,他伸出寬大的手掌表示歡迎,渾厚的男高音也開始高喊起來。

“你還好嗎,哥們兒?”他喊道,“把東西放下吧!”他邊走邊熱情地說,然后用力握住了喬治的手,“很高興見到你,猴兒!”他嘴里一邊大聲地問候著,一邊走過來想試著提起箱子。這時兩人開始熱情地爭搶著提箱子。很快,蘭迪獲得了勝利,然后便提起箱子,兩人一起朝月臺走去,蘭迪用嘲弄的語氣對剛才兩人的爭執作了回答。

“哦,看在老天爺的分上,你別這樣了,好吧!等我們到了鎮上以后我會登門讓你好好給我做些事兒的……這是瑪格麗特!”快走到月臺的時候,他向他介紹道,“我知道她很高興見到你!”

她正在那兒等著他,樸素的臉上掛著笑容。作為鄰居,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幾乎就跟親姐弟一樣。喬治10歲時,瑪格麗特已經12歲了,他們一起度過了一段田園詩般浪漫的童年時光。在那些日子里,雙方都曾許下諾言要鐘愛對方一生,而且雙方都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長大后一定會結婚的。但是歲月卻讓這一切發生了變化。當她的父母雙雙去世以后,她就承擔起了照顧蘭迪的擔子。現在她待在家里,管理家庭事務,一直未嫁。喬治看見她站在那里,臉上掛著溫暖的笑容,除了她高大的身材和善良的氣質以外,她的眼睛里依稀流露出大姑娘特有的神情來。他的內心涌起一股同情和昔日的摯愛深情。

“你好,瑪格麗特!”他既笨拙又興奮地說,“你好嗎,瑪格麗特?”

他們握了握手,接著他舉止笨拙地在她臉上親吻了一下。她感到既害羞又快活,朝身后退了一步,臉上浮現出小時候常有的滑稽表情。

“哎,哎,哎!”她說,“看來你變化很大啊,喬治!或許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了,我還以為我早就了解你了呢!”

接著,他們開始平靜地聊起姨媽芒和即將舉行的葬禮,說的都是一些人們在談論死亡時總會說起的事情,這都是些令人不大舒服、尷尬的事情。說完這些,他們稍停了一會,接著又繼續回顧往事了。

兩個年輕人相互看了對方一眼,都微笑起來。當他們都是小孩子的時候,喬治記得蘭迪比任何人更像墨丘特。他的頭又瘦又小,長著金色的頭發;人長得蠻帥氣的;他做起事來雷厲風行,一切都顯得自然而優美;他有清晰的思路,愉快的精神狀態,性格直接得好似銳利的托萊多刀鋒。上大學期間,他仍然銳氣襲人:不僅各門功課學得好,還是一位游泳健將,而且還擔當校足球隊的四分衛。

但是此刻看著他,看著歲月在他臉上留下道道印痕的時候,喬治感到自己的喉嚨里似乎噎了個什么東西。蘭迪消瘦的面容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歲月已經在他的鬢間留下了灰白色的標記。他的頭發在額頭兩側顯得越來越稀疏,眼角處布滿了網狀的皺紋。當喬治看到他已經變老、變得飽經風霜的時候,他心里既難過又替對方感到惋惜。但最令他難忘的還是蘭迪的眼神。他的眼睛過去是那么明亮,能夠敏銳且客觀地審視外面的大千世界。但是現在,這雙眼睛卻充滿了不安,似乎內心深處飽受著某種困擾和折磨,即使他此次見到老朋友時流露出的快樂也難以將這種困擾徹底擺脫掉。

正當他們站在那里說話的時候,賈維斯·里格斯、牧師弗蘭克以及鎮長等人慢慢地走下了月臺,開始興致勃勃地同鎮上某位地位顯赫的地產商交談起來,那人是專程前來迎接他們的。蘭迪看到他們后仍然笑嘻嘻的,他朝喬治遞了個眼色,然后用手指捅了一下他的肋骨。

“哦,到時候你就明白了!”他用一貫的夸張語氣喊道,“在任何時候,從拂曉到凌晨3點鐘……沒有人會受到限制!你到這后會發現他們都在恭候你的到來!”他大聲笑了起來。

“誰會等我?”喬治問道。

“啊哈!”蘭迪笑著,“嗨,我敢打賭他們現在正在門廊前面排著隊呢,一個接待委員會正等著割斷你喉嚨呢,這個鎮子上每個該死的房地產商都在等你呢!包括‘馬面’老巴恩斯、‘活剝皮’邁克·朱迪遜、‘臭鼬眼’蒂姆·瓦格納、惡魔地產商,老吸血鬼西蒙斯、維德以及阿肯色孤兒……全都在那兒!”他幸災樂禍地說,“瑪格麗特告訴他們你已經在途中了,所以他們都在等著你的到來哪!現在該輪到你了!”他大聲地說,“她對他們說你正在路途中,所以他們現在或許正在抓閹看誰能搞到你的襯衣,誰能搞到你的褲子和內衣呢!啊哈!”……他又用手指捅了一下朋友的肋部。

“他們從我這兒什么都得不到的,”喬治笑著說,“因為首先我什么都沒搞清楚。”

“那沒關系!”蘭迪叫道,“如果你得到一個附加的衣領按鈕,他們就會把它作為第一批付款,然后……啊哈!他們就會收緊您的襯衫袖的鏈口、襪子和吊褲帶,隨著日子一天天地溜走,他們會讓你安安心心掏錢付清的。”

他站在那里,看著老朋友的臉上露出震驚的神色,然后開懷大笑起來。當他看到妹妹投來責備的目光后,突然又捅了一下妹妹的肋骨。她尖聲地叫喊起來,然后惱怒地拍打了一下他的手。

“哎呀,蘭迪!”她惱怒地大聲喊道,“你究竟怎么回事啊?嗨,你怎么老像個十足的白癡!我敢說你就是個白癡!”

“啊哈!”他又大聲說道。接著,他似乎更清醒了一點,但仍然面帶笑容:“我想我們只能讓你睡在車庫里了,猴兒,老哥們兒。戴維·麥瑞特恰好在城里,他有多余的房間。”就在他提到麥瑞特的名字時,他的聲音中透出一絲敬重,但他還是繼續輕快地說:“或者如果你喜歡……啊哈……查爾斯·蒙哥馬利·霍潑夫人那里有非常不錯的房間,她見到你肯定會很樂意接待你的!”

當他提到查爾斯·蒙哥馬利·霍潑夫人時,喬治感到很不自在。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夫人,而他也非常清楚這一點,但是他卻不愿住在她的寄宿公寓里。瑪格麗特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于是笑著說:“哈,哈,哈,哈,哈!瞧你說的什么話?游子返鄉,我們不是讓他住在霍潑夫人的公寓就是讓他住在車庫里!這還算有人性嗎?”

“我一點兒都不介意,”喬治說,“我覺得睡在車庫真是棒極了,再說……”他們再一次相視而笑,兩人胸中都揣著多年熾熱的友情,“到了晚上,我如果想外出走一走,返回時我就不會打擾你們了……不過你剛才提到的那位麥瑞特先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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