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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返鄉(11)

內布拉斯加談話的語氣既簡樸又平易,從他說話的神態看來,他就像一位大地之子,未來的日子在他面前安靜地展開。他是一位做事獨立、性情固執的人,他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也是一位做事沉穩、命運早已確定的人,他對自己的命運與要求心知肚明。他本人完全脫離那個狂熱的時代……脫離狂熱的繁榮小鎮……脫離那個全國范圍更大的狂熱。其他人不斷地談論著土地,但喬治卻發現只有內布拉斯加·克蘭是唯一一個把土地看作生活之所的人,是唯一一位把生活在某處土地上看作真正生活的人。

最后,內布拉斯加離開了那伙人,想回到自己的座位抽支煙。喬治跟隨他走了過去。就在他尾隨內布拉斯加穿過車廂過道,正好同最后一個座位處于平行位置時,突然聽到一個安靜卻索然無味的聲音:“晚上好啊,韋伯。”

他停下腳步轉過了身子,看見那個盲人男子就坐在他面前。他差點把他給忘了。盲人男子說話的時候身體絲毫沒有動彈。他仍然微微斜視著他的拐杖,他那張削瘦而蒼白的臉朝前探著,好像在傾聽著什么。和以前的感受一樣,此刻喬治再次感受到了某種神奇的魅力,這種魅力隱藏在他嘴角的邪惡笑意之后。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后說道:“布拉德法官。”

“坐下吧,年輕人。”喬治就像一個深受風笛蠱惑的孩子一樣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就讓死人埋葬死人吧,坐到盲人中間來吧。”布拉德說這一番話的時候語調相當呆板,但卻猶如某種殘酷而毫無生命的蔑視赤裸裸地穿過整個車廂。車內其他人的談話聲停了下來,人們一個個都轉過了身,就像觸了電一般。喬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尷尬之中他脫口說道:“我——我——這列車上有很多老鄉,我剛才一直跟他們在聊天……鎮長肯尼迪也在,還有……”

盲人始終沒有挪動身子,他用他那刺耳、可怕、呆板的聲音插話道:“是的,這我知道,他們就像一幫雜種聚集在一節狹窄的普式車廂里。”

全車廂的人都因震驚而默默地傾聽著。那伙位于車廂中部的人互相驚恐地彼此望了望,不大一會兒,他們又開始興高采烈地交談起來。

“我聽說你去年又去法國了,”那個聲音說,“你覺得法國妓女與本地妓女有什么不同嗎?”

這番赤裸裸的談話,加上說話者平直邪惡的語調,就像從車廂劃過一道極其恐怖的閃光。所有的談話都停了下來,人人都驚呆了,全都凝固在那里,一動不動。

“到頭來你會發現并沒什么太大的差別,”布拉德法官一邊平靜地注視著喬治,一邊用不變的語調說,“梅毒讓整個世界都變成了親戚。如果你想失去視力,你完全可以在我們這個偉大的民主國度里染上它,當然也可以在世界任何別的地方染上它。”

這時,整個車廂就跟死一樣沉寂。

經過以上這一幕之后,布拉德那張煞白、下陷的面容始終不動聲色,他鬼影般的微笑依舊殘存在嘴邊。可是此刻,他卻壓低聲音,神情輕松地對年輕人說:

“你還好嗎,小伙子?我很高興見到你。”在這個盲人簡樸的問候里透出一種惡魔般的幽默,雖然他的表情并沒有絲毫的變化。

“你——你——一直生活在巴爾的摩嗎,布拉德法官?”

“是的,我有空會來霍普金斯。當然,這并沒有什么益處。這你是知道的,小伙子,”他低沉而友好地說,“自上次見過你以后,我就徹底失明了。”

“我并不知道此事。不過,你不會是說你……”

“哦,完完全全!完完全全!”法官布拉德一邊作答一邊突然朝上仰起了頭,同時還發出陣陣譏笑聲,將發黑的牙齒邊緣露了出來,好像他說的這番玩笑太棒了,以至于可以持續下去似的,“我親愛的孩子,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已經徹底失明了,兩步之外我再也沒有能力區別出當地最著名的雜種了……你聽著,里格斯!”他突然大聲朝倒霉的里格斯所在的方向喊去,聲音中夾雜著一種責備的語氣,而里格斯此刻依然大聲地談論著地產的價值……“人人都知道,這些全都不正確!哎呀,老伙計,從你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你在撒謊!”他又一次仰起臉,那張臉隨著惡魔般寧靜的笑聲微微地抖動著,“我打斷了你的談話,實在抱歉,年輕人,”他繼續說道,“我想我們談話的主題是關于私生子的問題。嗨,你相信這些嗎?”……他再次朝前俯下了身子,用長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磨得光溜溜的拐杖突起部位……“就私生子而言,我想我再也沒法相信我的眼睛了。我完全依賴于我的嗅覺,而且……”由于疲倦和厭惡,他的臉第一次開始刻意地低了下去……“靠這個就足夠了,人們只需要嗅覺。”此刻他又突然改變了話題說:“你的親戚都還好嗎?”

“唉……我姨媽芒去世了,我——我這次正是返鄉奔喪。”

“她死了嗎?”

這就是他所說的全部。沒有習慣性的客套話,沒有禮貌的惋惜,只有這句話,再沒別的了。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這是要趕去安葬她嘍?”這是他經過周詳考慮后說的一句話,好像經過好長時間的沉思才說出來的:“你覺得你又可以回家了嗎?”

喬治有些驚愕和迷惑不解:“嗯……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法官布拉德先生?”

他又爆發出一陣神秘、邪惡的笑聲:“我的意思是,你真的以為又可以回家了嗎?”然后他又用尖刻、冷酷、不容置辯的口氣大聲說:“請回答我!你認為你可以再次回家了嗎?”

“這個——這個嘛……當然可以了!怎么了……”年輕人壯著膽子問道,這時他幾乎有些害怕了,但他還是認真、懇求地問對方,“怎么了,我什么壞事也沒干過,坦白而言,我什么壞事都沒干過啊!”

對面又傳來低聲、惡魔般的笑聲:“你敢肯定嗎?”

小時候有過的某種恐懼感此時又讓他有些瘋狂了,“怎么了——怎么了,我當然肯定!哎呀,布拉德法官,以上帝的名義,我想知道我做了什么不對的事?”他在腦海里使勁地回憶那些瘋狂、粗野的事情,感到既難受又內疚,但卻不知道為何如此。他心想:“他有沒有聽說過我的書呢?他是否知道我在書中寫過那個鎮子?難道他指的是這個嗎?”

盲人咯咯地冷笑著,沉浸在同年輕人玩貓捉老鼠游戲時所帶來的邪惡快感之中:“沒有不透風的墻,對不對,年輕人?”

喬治先是心煩意亂地問:“怎么了……怎么了……我沒犯什么罪呀!”然后又氣憤地說:“他媽的,我可什么都沒干!”接著他開始慷慨激昂、情緒激動地說:“我可以昂著頭面對任何人!我可以正眼瞧他媽的整個世界!我不會道歉的……”說著說著他突然停了下來,盯著瞎子嘴角駐留的那絲幽靈陰影般的邪惡微笑,“那個病!”他心想……“那個毀了他眼睛的病……或許……嗨,沒錯……這家伙肯定是發瘋了!”于是他緩慢而簡潔地說:“再見,布拉德法官。”

他從座位上站起身,發現瞎子的嘴角依然帶著微笑,但他說話的語調卻顯得非常溫柔,與先前大相徑庭。

“再見,年輕人。”說完后他明顯停頓了一下,然后接著說:“不過你可不要忘記我警告過你的事啊。”

喬治懷著沉重的心情,渾身顫抖地快步走開了。布拉德法官所說的“你以為你又可以回家了嗎”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他臉上那種邪惡、平靜、嘲諷的微笑又意味著什么?難道他聽到了什么?他知道什么?還有別的那些人……他們也都知道嗎?

很快他就發現,這個瞎子帶給他的擔憂和恐懼,整個車廂的人全都有。甚至那些從來沒有見過法官布拉德的人也聽說過他直白、無情的話。此刻他們親眼看見了他,因此個個都顯得驚恐萬狀。至于其他來自利比亞山地區的人,這種恐懼感更為強烈,而那些了解他的人就更加害怕了。他蠻橫、無恥地想在他們中間找到屬于自己的生活。表面上他雖然受到人們的尊重,但其實早已名聲掃地。然而,他對鎮子上人們因畏懼而尊重他的事實表現出冷酷、狠毒的蔑視。至于弗蘭克牧師、賈維斯·里格斯、鎮長肯尼迪等人,他們只是害怕他那雙失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雖然沒有誰愿意見到他,但他在車廂里的突然出現,卻喚起了人們潛藏在心底的強烈恐懼感。

喬治走進洗手間的時候,突然碰見了正在水池里清洗假牙的麥耶。喬治發現,他那張一貫透著假裝快樂和親切的胖臉,此刻卻顯得毫無生氣。當他聽到身后有聲音,麥耶便轉身看著來人。有一會兒,喬治看見他無神、棕色的眼睛有某種難以名狀的恐懼。他顫抖的手指拿著假牙,嘴里發出緊張、語無倫次的咕噥聲,好像對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一無所知似的。他古怪地揮舞著假牙,這個姿勢好像在說明……上帝知道一切……但其中卻包含了某種絕望與恐懼。之后他又把牙齒塞進嘴里,無精打采地微笑著,抱歉似的輕聲低語著,聲音里透出慣有的親切感。

“嗬,嗬!哥們兒,這一次你算逮著我了,一點沒錯!一個人沒了牙齒就說不了話了!”

現在這種事情到處都有。喬治在人們的眼神里、在雙手的活動中、在睡覺者迷離的神情中都可以觀察到。商人伊撒克斯把他拉到一旁,低聲地說:“你聽說他們是如此談論銀行的嗎?”他迅速環顧左右,然后看了看自己,好像對自己的低聲言語感到害怕似的:“哦,一切都正常!的確如此!只是銀行一時發展得有些太快了!現在一切都很平靜……不過還會卷土重來的!”

此時他們又開始談論起喬治先前聽到的話題了:“這樣做都是值得的,”他們都充滿熱情地聊著,“一年內就會獲得雙倍收益”。他們以非常友好但卻親切的樣子抓著他的翻領,說他應該在利比亞山永遠定居下去……“你應該清楚,這可是世界上最棒的地方了!”他們自信地發布著關于財政、金融、市場趨勢以及土地價格的公告。但是在這一切的背后,喬治此刻只能感受到某種毫無掩飾的恐懼——一種人人都知道自己已經自毀但卻不敢承認這一點時所產生的那種恐懼感。

午夜之后,偉大的火車趁著月色,跨越弗吉尼亞一路朝南挺進。來自小鎮的乘客都躺在各自的鋪上,傾聽著汽笛的悲鳴和火車呼嘯而過時傳來的咆哮聲。他們在鋪上輾轉不安,夢想著盡快回到遠方美麗的城市。

在K19次列車的車廂里,大部分乘客都躺在自己的鋪位上。內布拉斯加·克蘭早就上床睡覺了。但喬治卻還醒著,銀行家、麥耶以及政治家們也都沒睡著。他們是一群愚蠢、疲倦、毫無想象力的人,興奮得就像坐火車時從不睡覺的小孩子一樣,此刻全都擠在一間煙霧彌漫的盥洗間里。綠色的窗簾背后傳來混雜的聲音,這聲音隨著他們在廁所里談論的一個個故事而忽高忽低。他們以平靜的、悄悄的、帶著狡猾的喜悅,開始回憶布拉德法官大膽、無恥、令人厭惡的奇聞逸事。每次回憶一結束,總會從那里傳來令人透不過氣的大笑聲。

等他們的笑聲和拍擊大腿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時,弗蘭克牧師會向前俯下身子,急切地同別人說話。他會用低緩、神秘、類似于陰謀家的語氣說:“你還記得那次他……”

突然窗簾被拉開了,所有的腦袋都呆住了,法官布拉德走了進來。

“聽著,牧師,”他用責備的腔調說道,“還記得什么?”面對他那張瘦臉上失明、冷酷無情的雙眼,坐著的幾個人全都默不作聲。他們的眼睛里透出某種比恐懼本身更加恐懼的東西來。

“還記得什么?”他再次厲聲質問道。他筆挺、瘦弱的身子立在他們面前,雙手平放在拐杖頂部,拐杖牢牢地固定在地板上。他轉過身,對賈維斯·里格斯說:“你還能想得起你曾經吹噓過的那家‘全國成長最快的銀行’嗎……它是不是發展得太過于引人注目了?”他轉向弗蘭克牧師說:“你還能想得起那個被你們稱作‘孩子’的人嗎,牧師……還記得有一個‘孩子’從那家‘發展得最快的銀行’借了錢,然后在河對面的山上購買了200畝土地的事嗎?”他轉過臉問麥耶,“后來他把土地賣給該鎮的一處新墓地了?不過他為何要這么做?”他又轉向牧師弗蘭克,“難道有哪個笨蛋會跑那么遠的地方去埋葬他們家的死人,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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