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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返鄉(7)

不同的人和旅客都會面臨不同的處境:窮人的面孔都和所有新澤西人一樣冷峻而無神;有的人衣著破爛、長相難看,手中提著裝有領帶、硬領和襯衫的便宜手提箱。他們的表情如同從飛馳的火車上掉進剛剛發展起來的小鎮的臟灰堆里一樣,或者就像陷進對某些尚未得到的財富無限的渴望中一樣;有衣衫襤褸的無業游民;富有、老到、精于世故的人們曾坐過無數次昂貴的火車與輪船,他們往往走得很遠,去過很多地方,所以大都不會向窗外眺望;那些首次從鄉下來到城里看望孩子們的人們,會用鳥兒或動物一樣敏感的眼睛不停地觀察著、懷疑著周圍的一切,露出警覺、懷疑、恐懼的神色。有些人什么都見過了,也有些人什么都沒見識過;有些人神情疲倦、陰郁、脾氣暴躁,也有些人連笑帶喊,他們因旅行的刺激而歡呼雀躍;有些人推啊擠啊,而有些人則安靜地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等待著;有些人臉上顯出愉快、優越的神色,而有些人則滿面怒容、氣勢洶洶。年輕人、老年人、有錢人、窮人、猶太人、紳士、黑人、意大利人、希臘人、美國人……所有的人都在這個車站上。當他們步調一致地聚集在這里、低聲輕語的時候,他們原本各不相同的命運突然間變得協調一致了。

喬治的臥鋪票位于K19次列車。與其他任何一列普式快車一樣,這列車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但對于喬治,它卻意義非凡。因為每天K19次列車的兩個終點都與美洲大陸相連——利比亞山那個誕生自己的偉大城市和小小的鎮子,距離這里有800英里遠。每天下午1:35,火車從紐約出發,并于次日上午11:20到達利比亞山。

當他走進普式快車的時候,馬上就從剛才車站上人們的一般特性中轉移到了熟悉的家鄉。人們可能會離開故鄉許多年,見不到一張熟悉的臉孔;人們可能會行遍天南海北;人們可能會從小時候起就使用過曼德拉草藥,或者聽過美人魚的歌唱,或者知道仙女們唱歌的歌詞與音樂;人們可能會在曼哈頓的高樓大廈間生活、工作許多年,直到有那么一天,他對故鄉的記憶變得如同夢境一般模糊不清……但是,就在喬治踏進K19次列車車廂的時候,這一切重又返回來了,他的雙腳踩在大地之上,已經回家了。

這一切似乎不可思議,最美妙、最神秘之處在于:每逢一天的1:35人們都會來到這一約定的地點。當人們穿過嗡嗡作響的大街,來到這個巨大車站的入口,穿過熙來攘往的人群,穿過擁擠、歷經歲月洗禮的車站裙樓,接著下了陡梯,鉆入隧道深處。在這蜂窩狀的世界里,人們待在某個適當的地方等待著什么。從外觀來看,這節車廂與其他神情冷漠的同類物之間并無太大的差別。

搬運工面帶笑容,手里提著袋子,歡快地沖他打著招呼:“喂,韋伯先生!很高興見到你,你是去看望你的親戚嗎?”

當他們一路穿過綠色通道,走到自己座位旁邊的時候,喬治告訴那位搬運工他正欲往家鄉奔赴姨媽之喪。那位黑人的微笑一下子便消失了,他的臉上浮現出深沉的肅穆與崇敬。

“韋伯先生,這事讓我很難過,”他一邊搖頭一邊說,“是的,先生,這事令我非常難過。”

在說這一席話之前,從后座上傳來另一個問候的聲音,而喬治不用回頭便知道是誰了。此人正是托格瑞的索爾·伊撒克斯。喬治知道他此行是前往城里購物的,他一年要外出4次進行這種朝拜活動。不知何故,敏感的商業知識使這位年輕人顯得既熱情又大方,他長著鷹鉤鼻子,穿著花里胡哨的襯衫,打著艷麗的領帶,甚至連整潔、時尚的淡灰色西裝也顯得熱情大方。索爾是遠近聞名的“時尚公子”。

喬治朝四周看了看,看有沒有別的熟人。沒錯,那位身材高大、瘦弱、冷淡、沙灰色皮膚的人便是銀行家賈維斯·里格斯,在他對面的座位上有兩位當地的要人,他們正交談著什么。他認出了那位身材圓胖、脾氣不好的鎮長,他的名字叫巴克斯特·肯尼迪;而在他身子另一側,是滿面紅光的巴·奧·弗蘭克先生,他懶洋洋地伸展著四肢坐在那里,粗肥的小腿伸向過道,他的腦袋頂部光禿禿的、黑色的頭發耷在座位頂部。他講話的時候,松弛的下頜便會垂下來。此人掌控著利比亞山地區的政治,由于他從沒有錯過坎普貝利特教堂舉行的祈禱儀式,被人們稱為“牧師”。他們熱情而高聲地談論著什么,喬治只能聽到零星的只言片語。

“市場街——哦,隨時都可以把市場街轉讓給我!”

“蓋·魯迪要價2000塊,他也會同意的。2500,少一個子兒都不行,我不賣。”

“你記著我說的話,等不到明年底就會漲到3000!而且這還沒有結束!這只是開始!”

難道他們談論的是利比亞山嗎?聽起來與他以前所了解的那個沉睡的山區小鎮一點都不同。他從座位上站起身,朝那幾個人走了過去。

“嗨,你好,韋伯!你好啊,小子!”弗蘭克牧師歪著臉,露出奉承的微笑和黃色的大板牙來,“很高興見到你啊。你還好嗎,小子?”

喬治與他們一一握了手,然后在旁邊坐了片刻。

“我進車廂的時候聽見你和搬運工在說話,”鎮長說道,他疲憊的臉上透出嚴肅和憐憫的神情,“對不起,小子,我并不知道這件事,我們離開家已經有一個星期了,這件事是突然發生的……是的,是的,當然了。你姨媽年紀很大了。這種事誰都會預料到的。她是一個好女人,一個好女人。你因為這樣的傷心事返回家鄉,真有些遺憾。”

話音一結束,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其他人好像都希望他能理解鎮長的這一番話同樣也表達了他們的情感。在對死者表達完崇敬之情后,賈維斯·里格斯深情地說:“你應該在家里多等一段日子,韋伯。你可能不了解這個鎮子了。現在那里的發展勢頭很好。嗨,前天邁克·朱迪遜花30萬塊錢買下了德瑞波布勞克。當然,那是一幢臟兮兮的大樓。他主要是為了買地,每英尺5000塊。這在利比亞山地區來說,是個很高的價錢了,你說呢?利維斯地產公司已經收購了帕克山下帕克大街的全部地皮。全鎮都在這么干。不出一年,利比亞山就會成為全國最大、最漂亮的城市了。你要記住我的話!”

“沒錯,”弗蘭克牧師使勁點著頭,心領神會,“我聽說他們一直試圖購買你叔叔位于南大街的那塊房產,地點位于廣場的一個角落里。有個財團想要把那家五金商店拆掉,然后再建一個大酒店。你叔叔不想賣,他是個精明人。”

喬治返回自己的座位,感到既困惑又迷惘。幾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回家鄉,他想要見到記憶里的鎮子。顯然,他會發現一切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究竟發生什么事了呢?他無法想象。這令他的思緒難以平靜,就像人們意識到自己非常熟悉的某個東西突然隨時間而發生變化時產生的觸動一樣。

列車像飛彈一樣穿過哈德森河底的隧道,在9月的某個下午突然出現在刺目的陽光下。此刻列車正急馳在荒涼的新澤西州草原上。喬治坐在窗邊,遠望著燃燒著的垃圾場、沼澤地、發黑的工廠,看著它們快速滑過,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最棒的事就要算乘坐火車了。這種感覺同站在鐵路旁邊觀察火車飛馳而過完全不同。對于每一個身在火車之外的人,飛奔的列車就像一道霹靂,一柱咝咝作響的氣流,一節模糊的閃光車廂,一堵呼嘯而過、尖聲鳴叫、高聲哀號繼而消失在遠方的運動之墻,人人都在運動,但卻素不相識。突然間,觀察者會感覺到美國的廣袤和荒涼,在穿越美洲大陸的時候,當那些小小的物體被拋在身后,他也會產生一種虛無的感受。

但是,如果當他坐在車廂內,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列車本身就是一件奇妙的工藝品。與它相關的一切都雄辯地傳達了旅行者的目的與方向。當火車靠近河流的時候,旅客會感到它一直在剎車,他們也知道那只戴著手套的、靈巧的手正在使勁扼著它的閥門。那種男子漢氣概與掌控欲在火車上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而其他每個人,都是那么地真實!有人看見那位黑人搬運工露出的潔白牙齒和肥大脖頸,也有人熱情地與之交朋友;有的人犀利的目光緊盯著每一個漂亮的姑娘,心兒怦怦直跳;有的人懷著極大的熱情仔細觀察著別的旅客,覺得他們永遠都是自己的熟人。大多數旅客都會在早晨清醒過來;有些人會在夜色中安靜下來、在如雷的鼾聲中平靜地睡去;可是現在,他們全部身在普式車廂里,和這節車廂有了一種特別的親近——這是他們臨時的公共家園。

兩個旅行推銷員已經利用在吸煙室里吸煙的機會變成了熟人,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同行間的那種強烈的兄弟情誼。一會兒工夫,他們便對整個美洲大陸進行了一番規劃,對此,他們就像熟悉自家的后院一樣。他們談論去年7月在圣保羅碰見了某某人。

“你猜一個星期前我在丹佛的布朗酒店出來時碰到了誰?”

“你不會是碰到老喬了吧,我多年都沒見到過他了。”

“還有吉姆·維特一家人……他們已經把他調到了亞特蘭大的辦事處!”

“你打算去新奧爾良嗎?”

“不,我這趟就把事辦妥,我5月去過那兒。”

這種對話很快就讓他們熟悉起來。人們很快、很自然地同別人的生活融在一起,然后一起以60英里的速度在大地上整夜飛奔,每個人都是廣袤大地的成員。

或許,這就是我們在美國所面對的古怪的、難以揮去的悖論……這點只有在運動中才能肯定。不管怎樣,對年輕的喬治·韋伯來說,事實就是這樣。只有身在火車上,他才能真正明確自己將前往何方。只有當他感到他正前往家鄉的時候才會產生那種感覺。也只有回到家鄉后,他心中無家可歸的感覺才會真正開始。

在車廂的盡頭有一個人站起身來,然后退回過道,朝洗手間方向走去。他走路的時候,腿部有點微跛,手里拄著拐杖,另一只空閑的手抓著座位的靠背,以在顛簸的火車中平衡身體。喬治坐在那里凝視著窗外,當那人與他的位置齊平時,突然停了下來。一個有力、音色優美、溫暖、輕松、嘲弄、無畏、不曾改變的聲音傳來了……和14歲時一模一樣:“嗨,我被跟蹤了!嘿,你在這兒,猴子!你要去哪兒?”

一聽到他以前的綽號,喬治馬上抬起頭來。那人原來是內布拉斯加·克蘭。他那張長著雀斑、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帶著一成不變的幽默與親切,他那雙切羅基人的黑眼睛透出一貫的直率與無畏。他伸出褐色的大手,兩人緊緊地握了握手。在這一瞬間,好像回到了某個可靠而友好的地方。他們并肩坐在一起,談論那些時空無法改變、無法分離的熟人。

自從他第一次離開利比亞山去上大學以來,喬治在這么多年里只見過內布拉斯加·克蘭一次,但并沒有失去他的音信。沒有人會失去內布拉斯加·克蘭的音信。當年,那位身材瘦長、無畏的切羅基小伙的肩頭常常扛著一個棒球拍,然后來到山下的勞克斯大街,這位醉眼蒙眬的外場手的手套從髖部口袋伸了出來,似乎在預示著他更加美好的未來,因為內布拉斯加已經成了職業棒球球員,并進入了大聯盟,他的名字每天都會醒目地出現在當天的報紙上。

那次他之所以能見到內布拉斯加,報紙幫了大忙。時間是1925年的8月,喬治剛結束首次海外之旅返回紐約。事實上,那天午夜稍前一點,他坐在恰爾茲飯館里,吃著熱氣騰騰的小麥餅,喝著咖啡,讀著一份剛剛出版的《哈洛爾德論壇報》,這時一則標題映入眼簾:“克蘭再一次成功地完成了本壘打”。他仔仔細細地讀了有關那場比賽的介紹,心中有一種想要見到內布拉斯加的強烈愿望,他想再度喚回自己血液里流淌的那種美國式真誠。沖動之余,他決定打電話給內布拉斯加。果然,他從電話簿中找到了他的名字,其住址位于紐約的布朗克斯。他撥通了電話,開始等待起來。接電話的是一位男子,最初對方并沒聽出是他。

“喂……喂……是克蘭先生嗎……是你嗎,布拉斯?”

“喂,”由于山里人同陌生人講話時總顯得既謹慎又懷疑,所以內布拉斯加的聲音有些猶豫、緩慢且不夠友好,“你是誰?喂……是你嗎,猴兒?”猛然間,他一下子聽出了他,“嗨,我被跟蹤了!”他叫道。他的語氣既高興又震驚,這時開始友好地問候起來。他幾乎像山里人打電話時那樣高聲喊叫起來,他的聲音飽滿、渾厚、粗獷,有點讓人莫名其妙,好像他是在某個涼風習習的日子,當秋風掠過樹木時,沖一位站在對面山峰上的人大喊一樣,“你從哪里來?小子,你他媽的還好嗎?”喬治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開始喊了起來,“這么長時間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一直在歐洲,今天早晨剛回來。”

“嗯,我被跟蹤了!”他依然帶著震驚、高興、友好的口氣,“我什么時候能過來看看你?明天怎么樣?我給你安排住處。我想一下,”他又快速說道,“如果你能堅持到比賽結束,我帶你上我家見見我老婆和孩子,好不好?”

他們約定好了。喬治前去看比賽,看到內布拉斯加贏得了另一場主場比賽,但最好的記憶卻是比賽之后的。等球員們淋浴完畢穿戴整齊后,他們兩個朋友便離開了球場。他們一出門,等候在門前的一大群年輕男孩就把他們圍了起來。他們都是些深色皮膚、深色眼睛、黑色頭發的淘氣鬼。他們就像從紐約糟糕的人行道上突然跳起來的龍種。但奇怪的是,在他們堅毅的臉上、沙啞的聲音里仍然保留著孩子們的天真與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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