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返鄉(4)
- 托馬斯·沃爾夫系列(套裝共2冊)(無處還鄉+上帝的孤獨)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975字
- 2017-11-21 11:16:47
噢,為了燃燒,就要被這不熄滅的情感火焰燃盡、用完和消耗。但是這樣做有何目的呢?目的何在?原因何在?因為某個來自田納西州的身份卑微的孩子,某個來自佐治亞州住在出租屋里的農民之子,或者北達科他州的某個鄉村醫生的孩子……由于愚人的標準而使他們默默無聞、毫無根基、得不到尊重。他們具有某種天分,因此努力為自己充滿情感的孤獨處境做辯護,想方設法在閉鎖的精神世界里把自己靈魂深處的語言表達出來,為那些難以言說的弟兄們說句話,以使他在這個堅實、廣闊、嚴酷的世界里尋找一條通道,把自己受到禁錮的創作洪流釋放出去。或許,他會在這個浩瀚的生活荒野里不斷地進行雕琢與思索……這一切就發生在世界上的某些頑固的笨蛋,無知的笨蛋,懦弱的笨蛋,趨附時尚的笨蛋,嘲弄的笨蛋,趕時髦的笨蛋,對被腐化、被打垮的人懷有仇恨的笨蛋面前。或者出現在某個擁有熾熱情感的人面前,他不怕嘲笑、蔑視、否定、忽略等手段,或用不正當成功帶來的腐敗影響也未能腐蝕堅強意志的愚人面前。正因為如此,像福克斯這樣的人就必須燃燒自己并經受住磨難——以便讓他痛苦的火炬永遠燃燒在那些經受了啟迪但還不成熟的孩子的精神里,直至愚人的世界里把它囚禁起來、背叛它。
奧特·豪斯爾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像福克斯這樣的人到頭來會得到什么回報呢?在取得一次又一次孤獨卻又毫無希望的勝利后,他又看見那些曾經否定過他們的愚人們將勝利據為己有。他又開始追尋了,他保持緘默,靜候著什么。而愚人們卻把某個人用精神換來的硬幣貪婪地裝入自己的口袋,自豪地把別人找到的財富據為己有,利用他人的成功預言大聲地為自己的獨到眼光彈冠相慶。唉,到頭來人心總會破碎……福克斯的心和天才的心,那個失落的孩子的人;那個年少、脆弱的心注定會動搖,最終會停止跳動,但是愚人們的心卻會永遠跳個不停。
所以奧特·豪斯爾什么都不用操心。任何事都難以讓他熱情澎湃起來,他會想方設法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然后隨它們去。
喬治剛開始了解他的時候,覺得奧特·豪斯爾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他對友誼的信任中,奧特高舉自己心靈的鏡子,這面鏡子清晰自然地反映出他安靜、平易近人、為人正直等品格來。他雖然知道得并不多,但是在同一面鏡子中,福克斯·愛德華的形象顯得更加偉大、更加熠熠生輝。
喬治覺得像福克斯這樣的人做自己的編輯的確是自己莫大的榮幸。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這位長輩的尊崇變成了一種深厚的情感。對他而言,福克斯已經不只是一位編輯和朋友了。他逐漸從福克斯的身上看到了早已去世的父親的影子,這是他多年來一直在找尋的。就這樣,福克斯變成了他的再生父親……變成了他的精神之父。
03 來自日本的微型紳士
在當年喬治居住的舊房子里,高本先生占著一整層樓。沒過多長時間,他們便相互熟識了。他們的友誼從神秘中開始,然而逐漸發展成一種穩定、熟識的關系。
這倒不是說高本先生會諒解喬治所犯的錯誤,而是常在他屢教不改(此語用得很妙)之前能及時勸誡他。但他極具有耐心,常常誨人不倦。他的性格既忠實又可靠,待人彬彬有禮,所以沒人會生他的氣,也都會盡力改正。這一切主要由于高本先生與生俱來的歡快和幽默。他是一位來自日本的矮個子紳士,身高雖不足五英尺,但身體卻又瘦又結實。喬治的腰很粗,就跟水桶一樣,寬闊的肩膀,經常擺動著細長的手臂,他的那雙大腳一開始便惹得高本笑個不停。他們首次碰面,是在兩人經過大廳時發生的。高本一看到喬治,便咯咯地笑了起來;當兩人并肩走路的時候,小個子邊笑邊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而且還調皮地擺手指說:“踩!踩!”
很多天來,只要他們二人在大廳里碰面,高本便會重復他的這一動作。喬治覺得他的話非常神秘。開始的時候他搞不清楚他的話有何意味,也弄不清為何這些詞語的發音會令他如此好笑。然而,當他發音時,喬治會吃驚而好奇地看著他,這時高本便會猛地狂笑起來,連腰也笑得彎了下去,而且還會像個孩子似的用他的小腳踩著地板,尖聲大叫:“是的——是的——是的!你正在踩!”接著便一溜煙消失了。
喬治猜測那個令高本大笑不止的“踩”字肯定與自己的大腳有一定關系,因為高本總會在他經過的時候,快速地偷看一眼自己的那雙腳,然后便咯咯地笑起來。不過,時間不長,這件事就有了很好的解釋。一天下午,高本走上樓敲喬治的門。門打開后,高本咯咯地笑著,露出了他的牙齒,他看起來有些尷尬。過了片刻,他猶豫、難為情地笑著說:“如果你方便,先生,愿意喝茶……同我,好不好?”
他的語速很慢,明顯帶有遣詞造句的痕跡,接著他迅速、熱情而奉承地微笑了一下。喬治說自己很樂意同他喝茶,然后便穿上外套和他一起走下樓去。高本走在前面,舉止很輕快,他的小腳穿著毛氈拖鞋,走路時沒有聲音。下樓的過程中,喬治沉重的腳步聲好像又一次觸動了他的敏感神經,高本迅速停下腳步,轉過身指著喬治的腳有些害羞地邊笑邊說:“踩!你正在踩!”然后又轉過身逃一般地跑下了樓梯。等他到了大廳,就跟孩子似的興奮地大聲叫喊著。他站在門口將客人引進屋,然后向那位大概等了很長時間的日本女孩做了介紹,日本女孩長得既苗條又靈巧。最后他帶喬治來到了他的工作間,然后沏上了茶。
這里很不錯。高本依自己古怪的口味對這里進行了布置,而且對這個古老、優雅的房間做過重新裝修。后面一間大屋子既擁擠又雜亂,幾個漂亮的日式屏風將這里分成了幾個小隔間。在這里他安置了一段樓梯,房間三面都設有陽臺。喬治看到陽臺上擺著一個長沙發。屋內擠滿了小椅子和桌子,還有一個外觀奢華的沙發和墊子,有很多精巧、雕有花飾的物品和擺設。室內散發著濃烈的香味。
然而,屋子中心位置只有一大塊臟兮兮的帆布,還有一個巨大的石膏像。喬治推測高本有可能和一些不法分子從事雕塑交易。當地政治家的塑像有可能會賣到小鎮上去,也有可能會賣到阿肯色、內布拉斯加、艾奧瓦以及懷俄明等州的州府,用以點綴公共廣場。喬治搞不清楚他究竟從哪里學到這門稀奇古怪的手藝的,但他的技術完全屬于日式風格,而且很明顯,人們對他產品的需求量大大超過了那些美國雕塑家。盡管他身材很矮小、體格瘦弱,但整個人卻顯得精神煥發,且能承擔巨大的勞動量。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也不知道他的力量從何而來。
喬治就屋子中央巨大的石膏像問了一個問題,高本遂拉著他做起了介紹,他指著雕像的大腳說:“他就跟你一樣……他在踩……是的……他在踩!”
接著他帶著喬治走上樓梯來到陽臺,喬治很喜歡這個陽臺。
“是嗎……你喜歡嗎?”他熱情地沖喬治微笑著,顯得有些懷疑。接著他指著身旁的長椅說:“我就睡在這里!”然后又指了指天花板,由于天花板很低,喬治只得彎著腰站著。
“你睡在那里嗎?”高本熱情地問。
喬治點了點頭。
高本再次短暫地報以微笑,然后又開始說起話來,不過他顯得有些窘迫和躊躇,聲調比先前也吃力了不少。
“我睡在這兒,”他邊指邊說,“你睡在那兒……是嗎?”
他幾乎用懇求的目光瞅了喬治一眼,眼神里有些無奈……突然間,喬治有些明白了。
“啊!你是說我正好睡在你頭頂上方……”高本立刻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有時候我很晚才睡覺,你能聽見我的響動嗎?”
“聽得見!聽得見!”高本不住地使勁點著頭。“有時候……”他費勁地微笑著,“有時候,你會踩!”他用一種不好意思、責備的語氣邊搖手指邊咯咯地笑著。
“我太抱歉了,”喬治說,“當然,我不知道你睡得這么近,都快接近天花板了。晚上當我工作到很晚的時候,我就會來回走一走。這是個不好的習慣,我會盡力改掉的。”
“噢,不用,不用!”他大聲說道,顯得非常痛苦,“我并不想……怎么說呢……改變你的生活習慣……如果你愿意,先生!只需麻煩你一點:晚上不要穿鞋了!”他一邊指著自己穿著毛氈拖鞋的腳,一邊滿懷期待地笑著對喬治說,“你不喜歡拖鞋,是不是?”然后又報以勸告般的微笑。
從此以后,喬治開始穿起拖鞋來了。但有時候他會忘記,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高本便會再次猛烈地敲他的房門,但他從不生氣,他富有耐心,脾氣也非常好。他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總會提醒喬治注意自己的腳:“你又踩了!”他大聲地說,“昨天晚上……又……踩了!”而喬治只好說抱歉,并保證以后不再出現這種情況。于是高本便會咯咯地笑著走開了,他偶爾還會轉過身來,調皮地搖一搖手指,再次大聲地說:“踩!”接著便在尖笑聲中朝樓下跑去。
他們成了好朋友。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喬治每次進房子,都會發現樓下大廳里有幾個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搬運工。高本從頭到腳都沾滿了石膏。他的臉上露出擔心、懇求的笑容,因為他很擔心這些搬運工會損壞他的作品。他喘著粗氣,伸出顫抖的雙手幫他們搬運。挪動的時候,他的身體痛苦地蜷成一團,但卻緊張、懇求、友好地指揮著他們。
“嗨,如果你——這位先生——能再……一點!你……對,對!”他的臉上掛著很不自然的笑容,“啊!對!如果先生你能……!如果你能往下一點……對,對,對,對!”他懇求、祈禱般的微笑伴隨著柔和的咝咝聲。
接下來,搬運工們便會把一些北達科他州的仙女身體零件抬出房子,然后裝進敞篷卡車。這些雕像的體積非常龐大,很難想象這位動作敏捷、身體瘦弱的男子是如何做出這樣的龐然大物的。
等搬運工們離開后,高本先生便會利用這一點時間娛樂片刻。他和他老婆,那位身材修長、靈巧的日本女人一起從后院走出來(這位日本女人好像具有意大利血統),兩人打起了手球,一打就是幾個鐘頭。高本先生把球打到那幢樓的磚墻上,一旦得分他便會尖聲大笑,而且還不停地拍著小手。他會費勁地彎下腰,用手捂著肚子,然后欣喜、快樂地搖晃著。由于笑得太厲害了,有時候都快透不過氣來,他會從咽喉里發出急促、尖銳、混亂的聲音:“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當他看到喬治站在窗口看著他時,他便會大受刺激,一邊搖晃著手指一邊大聲尖叫:“你踩了!沒錯,沒錯,沒錯!昨天晚上,你又踩了!”
說完話,他便高興地從院子里穿過,一路跌跌撞撞,最后靠在墻壁上。等他慢慢平靜下來后,他會用手托著自己的細腰,輕聲地尖叫著。
8月盛夏的一個早晨,天氣炎熱,喬治回到家中,看到搬運工們又在房子里忙活。很明顯,這次搬運的作品比以往更大。毫無疑問,渾身沾滿石膏的高本先生正在大廳里來回奔走。他緊張地張著嘴笑著,神情不安地圍繞著那幾個高大強壯的搬運工。
喬治走進大廳的時候,有兩個人正緩慢地走回大廳,他們共同抬著一個巨型石膏頭。該頭像的下頜相當巨大,面容透出深邃的目光,表情如同政治家。過了片刻,又有3人從工作室走了出來,他們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吃力地抬出一個人體石膏部件,嘴里還罵著什么。這個身體部件罩著雙排扣的外套,外凸的肚子上裹著背心。剛才出去的兩個人此刻又回到了工作室,等他們再次出來時,搖搖晃晃地抬著一個巨大的石膏腿和一只阿特拉斯般的大腳。他們走了過去,而另一位返回準備搬運其他部件的人則站在墻邊以便讓他們通過,他說:“我的天哪!如果這家伙踩在你身上,肯定會踩出一個大腳印來的,你說呢,喬?”
最后搬運的是那位賢者的手臂與拳頭,上面有一個巨大的食指,且朝上伸著,好像在嚴厲地說著什么或在責備什么似的。
那尊塑像是高本的杰作。當那尊塑像經過的時候,喬治覺得那根朝上伸出的大手指是高本藝術的巔峰,也是他生命的完美寫照,他最喜歡那根手指了。此前喬治從未見過高本那么激動過。他虔誠地在那些汗流浹背的搬運工身邊祈禱著。顯然,他們粗魯的動作令他又緊張又擔心。他嘴角的微笑凝固在臉上,表情充滿了恐懼。他內心很不安,身體不停地扭動著,手指攥得緊緊的,還不停地哼哼著。如果那只巨大的、朝上伸出的手指發生什么不測,喬治斷定他會倒地而死。
然而,他們最終還是完好無損地把所有的東西裝上了卡車,然后開走了。只有虛弱、憔悴、精疲力竭的高本先生留在那兒,眼睛盯著街邊。他返回房中,發現喬治正站在那里沖他微笑著。
“踩。”他輕聲說道,然后搖了搖手指,第一次沒有笑容,沒有了精神。
喬治以前從未見過他如此疲憊,也想不起他是否有過疲憊的時候。這個身材矮小的人總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但是此刻,不知為何,當喬治看到他如此疲倦,面容如此古怪、蒼白的時候,他的內心產生了一絲莫名的難過。高本沉默了一陣,接著仰起臉,用近乎嘶啞但卻飽含真摯情感的聲音說道:“你看見塑像了嗎?”
“是的,高本先生,我看見了。”
“你喜歡嗎?”
“是的,非常喜歡。”
“那么……”他咯咯地笑著,然后又把手抖動了一下,“你看見腳了嗎?”
“看見了。”
“我想,”他說,“他會踩的,是不是?”接著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