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誰說我瘋了
他們都以為我瘋了,可能是吧。因為我揚言要殺了他。但也不只是說說,我的確拿了媽媽最喜歡的那把刀沖進了他家,但不幸的是,我并沒有得逞。爸爸用手擋了那把刀。
我被鎖在了房間里,準確地來說,我是被村里人圍在了這個家里面,本來不大的紅泥巴屋被圍的水泄不通,他們像看山間的猛虎一樣,眼神充滿驚奇恐懼,我坐在西屋那張由青白色變成了暗紅的涼竹床上,透過盤子大的窗口望著屋門外那顆棗樹,屋外除了棗樹還是棗樹,上面停著幾只麻雀,他們站在樹干上歪頭斜腦地看著這群人,嘰嘰喳喳的聲音奮力想加入人群談話中。
我有點頭痛,于是換了個姿勢背對著窗口坐著,一來不想看到那幾只麻雀,二來我想確定西屋里是否只有我一人,我要確保他們只是在門外停留。
西屋是爸媽住的房間,涼竹床對面是一張老式的古床,做工算不上精細;首先映入眼前的是四周皎白的輕紗,一側是可以撩起的輕紗,與它相對的一面靠著墻,床的四角豎起四根堅實的木棍以便與掛輕紗用;頭頂是一襲襲菩薩紅,掛在床前意味著平安;床頂有一張木板用來隔離,上面放著木桶與洗臉盆,對于這種瓦蓋的紅泥巴屋,一旦下雨,屋內漏雨是經常的事,所以床正中間的木桶與洗臉盆從未取下過;媽媽甚是喜歡這張床,她說這是外婆留給她唯一的陪嫁品。
床的右方是梳妝臺,梳妝臺是爸爸用屋梁的泡桐木制作的,上面的二手漆掉了一圈,但不影響使用;桌上扔了很多東西,感冒藥、煙灰頭、花露水、斷了半截的口紅、留有鮮血的紙巾以及那張小時候的照片;桌上本有一把小剪刀的,在我進房間不久后,那把碎花剪刀不知去了何處,大抵是被奶奶有意收走了;我挺喜歡那把剪刀的,有一段時間,我用那把剪刀剪光了自己的頭發,我想,那是我做過最瘋狂的事情了;我麻木地望著桌上那張媽媽抱著我提燈籠的照片,似乎入了迷,思緒完全進入到那張照片里面。
屋外,人還是很多,談話聲音從未終止過,他們似乎在為我難過,楊貴銀伯伯說:“這個閨女真可憐。”他一直和喜秀大媽重復著這句話,我有點煩,因為我覺得他才可憐。他就住我家后面,他不顧艷萍姐的反對把她嫁給了一個駝背的大叔;為了一平方地基打傷了我爸爸,事后又像個無事人一樣點頭彎腰的嬉笑;為了分屋不惜代價和自家兄弟斷了血緣關系,另改祖姓;他家不窮,仿佛做這些就是要凸顯他家窮到揭不開鍋;我爸去向他借過錢,被他以錢放在罐子里面被老鼠咬了個精光拒絕,為證明這個事情,他夫妻倆哭了整整兩天;弟弟不過吃了一個他家桃樹掉落的桃子,被他家兒子楊鳴龍追到家打了一頓,奶奶天生自弱,為了免受孫子被欺負,她跪在了楊鳴山面前;對此,盡管我打不過他,但我還是在妹妹的幫助下用磚頭打破了他的頭;后來他三番兩次找我麻煩,阻止我們從他家門前走過,甚至把石灰撒進我家的井里;我甚至一度懷疑那段時間晚上用石頭砸屋頂瓦的事就是他干的,起初爸爸以為是夜貓,每晚都要起來趕幾次,不過好在吼趕的聲音很奏效。
想著想著,我便睡著了,因為我腦子太亂了,我不敢躺下,懸掛在床前的菩薩紅凝滯不動,我相信那是離我最近的幽靈,我又換了個姿勢,不在面朝墻壁,因為那是個可怕的景象。
于是我正對著房門口,想著被人包圍的木門,發現這也是個可怕的景象。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把我弄醒了。乍一睜開眼睛,屋子更顯得白了。在我面前,沒有一點兒陰影,每一樣東西,每一個角落,每一條曲線,都清清楚楚,輪廓分明,很顯眼。他們在西屋坐下了,沒有一把椅子響一聲。只見屋內泥巴地被竹椅拖過的痕跡,我看見了他們,我看人從來沒有這樣清楚過,他們的面孔和衣著的任何一個細節都沒有逃過我的眼睛。幾乎所有的女人都黑沉著臉,臉上的斑像蒼蠅屎一樣突出。我還從沒有注意過大姑臉上有這么多的斑。男人幾乎都很瘦,大姑父光著膀子,他眼角常年掛著笑紋,他臉上稍抽搐一下,我就感覺他在笑,他手中還有燒紙錢留下來的余灰,我幾乎忘記了今天是鬼節。使我驚奇的是,我在他們的臉上看不見眼睛,只看見一堆皺紋中間閃動著一縷混濁的亮光。他們坐下的時候,大多數人都看了看我,不自然地搖了搖頭,嘴唇都陷進了牙嘴里,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向我打招呼,還是臉上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我還是相信他們是在跟我招呼。這時我才發覺他們都面對著我,搖晃著腦袋坐在門房的左右。有一陣,我有一種可笑的印象,覺得他們是審判我來了。
“你讓開!”一陣弱弱且嘶啞的聲音穿過人群和房門來到我耳邊,人群一陣涌動,緊接著,我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試圖掙脫束縛,他憤怒的臉頰漲的通紅,嘴巴激動地呲著牙,他挽起袖子要打我,看見我時聲音立馬變得鏗鏘有力,透過光幕傳遞在屋內。還一邊呼叫著我爸的名字:“朱盛木,看看你的閨女,人還沒鬼大,有爹娘生沒爹娘教的狗東西。”他惡狠狠的瞪著我,他的眼睛仿佛有一把利刃,雖然不能直觀殺死我,但足夠讓我的重新審視自己的靈魂,要不是小舅把他拉住,他應該得逞了,不過我覺得他做的對,畢竟我差點殺死了他的兒子。我也直勾勾地看著他,但我此刻不想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住著我憎恨的人,說實話,我情愿他立馬能沖進來。
“寶啊!我的寶啊!”奶奶站在姑姑身后突然哭泣,說實話,我不喜歡她這種哭喊聲,畢竟我還活著,當然,就算我躺在棺材里,那棺槨肯定沒有固定死,我不自覺地看向她,這一刻,我才發現原來她真的老了,家庭的重擔使她變成了駝背,嘴里的牙也已經快脫光,一雙粗糙的手爬滿了一條條蚯蚓似的血管,曾經光滑的臉蛋如今像打了霜的茄子,全無生氣。
“天吶,希業哥哥,逢春她才16歲啊,不懂事的很,你坐會消消氣吧!”大姑扯著自己那張干裂的嘴唇用試探性的口氣說道。
“我消什么氣啊?你說說,她才16歲,不是你弟弟他們慫恿的,她有這個狗膽?”
“好好說話咯。都是屋里人。傳出去難聽喏。”大姑又拍了拍他手,試圖讓他冷靜下來。
“我還怕傳出去難聽?是你屋里這個女娃子要殺了我兒子。”他突然又變得激動起來。
“那她肯定不會無緣無故想殺你兒子噻?兩個小孩打架而已嘛。”姑姑這句話仿佛給了他一拳,他眼神忽上忽下的在躲避著什么,“你說的什么我聽不懂。”他放開嗓子嘶吼道。
爾后,他們便又吵了起來。
天空中陽光燦爛,地上開始感到壓力,炎熱迅速增高。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都圍在這里不走,我穿著一身黑運動衣,覺得很熱,這件衣服是小姑結婚前給我買的,我看見她坐在角落里在拆那件毛衣,旁邊站著的是她那可憐的矮丈夫,自從小產后,小姑手里從未離開過這件藍白相間的毛衣,我也從未看見她笑過,她總說一定是個女兒,她喜歡藍天和月亮,“攬月”就是她給孩子取的名字,可憐的是孩子還未降生,姑姑和她婆婆拌了幾句嘴,卻被她丈夫打到不省人事,那時我看見她躺在地上流了好多血,任憑我怎么叫,她就是不醒。小姑婆家只是安慰沒了孩子還可以再生,離了婚就失去了貞操。于是所有人都沉浸在沒有了孩子的悲哀里。
這個時候,我仿佛又看到小姑躺在血泊里面,他們冷眼旁觀,奶奶哭著叫著,爸爸與爺爺口中的“那個小兔崽子”扭打在一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爸爸發火。
隨著太陽西下,看熱鬧的人陸陸續續走光了,屋外就剩大姑和望業舅舅攀談,具體聊什么,我一點都不在意;我眼看著爸媽還沒回來取東西,心里估摸著他們是不是開船出湖了,于是我變得焦慮起來;弟弟睡在了客廳離門偏右的床板上,他臉蛋胖嘟嘟的,嘴唇張開一條縫,伴著淺淺的呼吸聲,我怕他太熱,把他睡的床板往左移了幾步,正對著屋外那顆棗樹,少許有些風,我湊近聞了聞他的頭發,有一股奶香味,那一瞬間,我很想抱抱他,但怕把他弄醒,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我走出客廳,看見逢夏在幫奶奶打水,瘦弱的她提著半桶水走路搖搖晃晃,隨著她大幅度的搖晃,水幾乎灑了一地,她穿著黃色的上衣,白色的褲子,褲子有些偏黃,上衣正中間有一朵太陽花,她這一套衣服是我兩年前穿過的,我穿不下的衣服就給她穿,她穿不了的再給小妹穿,不要看逢夏只有12歲,挑水、挑柴、拉網的力氣絕不在我之下,她也很憨厚懂事,很討叔叔伯伯們的喜歡,她看見了我,抿了抿嘴,似乎在責怪我,我想接過她手里的水桶,可被她拒絕了,我看著她的大眼睛,她的眼睛像一輪月亮,遙不可及卻又近在天邊,她用力撇開了我的手:“不用。”她繼續往水缸那走去,這是她第二次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第一次是在她六歲的時候,她自出生右眼上角就有一塊紅胎記,因為這塊胎記她被同學嘲笑是個怪物,我仍清楚記得那一次她放學回來滿臉是血,我和奶奶嚇壞了,以為她在學校和別人打架了,后來才知道是她自己用削圓珠筆的小刀試圖把胎記刮掉,我覺得她很蠢,忍不住斥責了她幾句,她滿臉委屈瞪著我:“不用你管。”看著她搖搖晃晃的身影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滿臉是血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