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別樣荷花
- 枯藤老木
- 獨木白玉
- 2294字
- 2019-12-23 21:47:00
懶惰這個詞,在我出生前就已經和我捆綁在一起了,以前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雖說在外逃亡五六年,也受過不少苦,但骨子的惰性始終如影隨形,我時常為了不上工裝頭疼、裝病、裝羊癲瘋,鎮長心里像明鏡似的知道我的心思,有一次,我模仿著楊斤兩抽風的樣子去糊鎮長,恰巧被鄰居曹虎看見了,他竟當真覺得我發病,便用繩子把我綁了起來。我煙癮重,就像魚兒沒水般的依賴,沒煙抽的時候,我會很煩躁,全身上下就似蝗蟲蹦跶不停,趁著鎮長睡著時,摸遍他的口袋;實在沒轍的話,我也會拿家里的東西出去當,鎮長從蒼溪帶回的不少花紋碗與陶瓷酒杯都被我當給了那對視財如命的楊倍健夫婦,他們倒是好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杯子是晚清的。
二十四歲的時候,我還是一事無成,也沒混個好名頭,和我同齡的人,孩子基本上都上小學了,而自己還被人詬病,瞧著那一副奇奇怪怪的模樣,沒有一個姑娘會喜歡的。
朱貴嬌好心做過媒婆,無奈沒有人看上我,況且我還是個養子,楊付安的上門已然是板子定釘的事實,摒絕這些,最大的問題就是身體原因與外面的傳言了,我已然習慣別人叫我“雙瘸子”、“敗家子”、“發癲瘋的”,那些外號成為了我的標簽,走在路上,他們遇見我,都會挖苦調侃我幾句,他們都篤定我這輩子是要打光棍的。
舊世界的一切都變了,只剩下舊的軀殼。但古老的習俗依然如故,必須因循,因為我們只有那些了。我們緊抱身邊的瑣事不放——娶妻生子、茍延殘喘。男人不忘到處炫耀自己的老婆有多厲害,至于誰先脫衣的問題夸夸其談,簡直成功地營造出一種氣氛,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而女人認為男人在外故作吹牛,回來后由硬變軟,從不真正操心一家老小的生活。這一點,我覺得很有趣。因為過去的五六年中,我看過傷員,為死者合上過眼睛,歷經戰后劫難,飽嘗恐懼、逃難、饑餓的痛苦。
然而,不論人們目睹過多可怕的事,干過多卑微的活,而且不得不繼續干,他們仍然是體面的男人、女人,他們的面子堅毅猶如金剛石,卻又如同一片片水晶玻璃,明亮易碎。歲月一去不返,但他們依然故我,彷佛依然生活在昔日的悠閑之中,絕不肯向生活低頭。哪怕是無食可噬,也絕不肯做個乞丐。
有時,我經常萌生要回樂平的念想,可打心底明白自己已大變,混了如此下場,也沒臉回去,不然離開這座島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我的堅毅與他們不同,到底哪里不同,眼下我也捉摸不透。也許是我什么都不愿,而他們習慣了平淡如水;也許在于他們雖無希望卻依然微笑著面對生活,優雅地鞠上一躬,然后我行我素,而這一點我很難做到。
鎮長也是如此,他不能無視現實,他得從中謀生,盡管愛嬌的離去使得他變得糟糕固執,可面對現實的殘酷與兇惡,他連笑一笑,遮掩一下的現實都無法企及。不肯低頭的驕傲和愛嬌一樣,他認為一文不值,覺得這只不過是愚蠢的固執,明明看到現實卻不敢正視,只好一笑了之。
鎮長開始提及起了我的婚事,他總談及錢的問題,說是娶個老婆要花不少錢,他的那些擔憂我其實都是知道的,他倒不是出不起錢,而是我每天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使他失望喪失了信心與激情,至于其他原因,我實在不知。
關于結婚這一點,剛開始我本沒放心上,隨著質疑聲與謾罵聲,鎮長悄然著手去安排了,他告訴我,已經說好了一門親事,姑娘是其他島嶼村上,讓我靜待佳音。
正月里,鎮長從棠陰島帶回一個姑娘,剛見到她時,模樣實在讓人憐惜,更多地是對命運不公平的義憤填膺。重活竟把一位年輕的姑娘壓彎了背,她怯怯站在在外面,冬天暖日的照耀下異常地黯然,她巴巴地望著我,好似抹黑劃了根火柴點上了蠟燭,心頭瞬間亮了起來。我走過去低頭看她,她緊張地兩手扯著衣角,也不敢再次抬頭。
“這孩子叫段荷花。今年十七歲?!辨傞L抽著煙依然一副不快不慢的腔調。
她的樣貌與名字一樣,“映日荷花別樣紅?!本棺屛摇罢`入藕花深處了”。
“荷花,那你一定是六月份生的?!敝熨F嬌不知何時走了出來。
她倒是沒應聲,眼睛巴巴地眨了眨,像一只受驚地鳥兒,撲哧著受傷的翅膀。
好一會,朱貴嬌使勁向我使眼色,目的是試探我的想法,起初她懷疑荷花是個啞巴或者是個結巴,因為她吐字不清還夾雜著方言,我們根本聽不懂她的話,但通過手勢、眼色多多少少能翻譯,能揣摩大概意思。
后來,我才知道,荷花是個無爹無娘的孩子,從小被賣給別人做童養媳,再后來,那戶人家慘遭不幸,她流落街頭,被某個有心之人收養,而每天過得極其慘烈,地主不把她當人,臟活累活全部都扔給她。頂糟糕的是她那一身的傷痕,我想,她對過去只有一些童年的回憶吧。她半夜的夢話嚇得周身血液冰涼,那凌亂地恐懼我只在戰爭里看到過,旁人都說她是個啞巴,是買來的媳婦,可我從未那樣想過,至少,她很安靜。
在她的臉上看到的是對舊時代的忠貞不二,便一時忘卻了她面容下的歲月。每晚,燈光暗淡的床前都是她一針一線的影子,所有破衣服、張開的鞋子,都被她的一雙巧手補好了。
荷花模樣雖快活,身體卻不好,估計是從小干重活的緣故,又遭受了其他折磨,健康更糟糕了,瘦得好似根根骨頭會刺穿皮膚而出。她在打水洗衣服的時候,經常用手撐著頭,試圖按住疼痛,每當我上前詢問時,她又故作輕松搖搖頭繼續干活,隔遠看,完全像個病重的孩子,腰細得令人無法置信,簡直毫無身段可言。胸脯一展平,好比剃了毛的小羊,給毫無血色的臉蛋一襯,黑的一驚,小臉上的一雙眼睛本來就不大,再加上兩鬢有些斑點,簡直空洞的顯眼。不過眼中的神情和當時來的一樣,戰爭、痛苦、勞作,都無法改變那雙可愛寧靜的明眸,那是一雙不問世俗、不問命運的眼睛,無論生活多么狂風暴雨,內心的平靜不會改變。
荷花同其他女人不一樣,她不像一只餓貓,不會被所迫的命運之說張牙舞爪。像什么呢?像燭光,風都吹不滅的燭光,溫柔愉快地燃燒著,就那樣把生活的痛苦同快樂分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