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離開三都里
- 枯藤老木
- 獨木白玉
- 4024字
- 2019-10-29 21:12:42
大樹鎮——三都里是個老鎮,不過在我淺顯的記憶里,它是個死氣沉沉的老鎮,一下雨天街道便成了紅泥灘;野草長在人行道上,鎮上辦公的地方搖搖欲墜。不知為什么,那時候天氣好像釋懷了很多,灰狗在雨中盡情地搖曳著身姿;大樹在陰雨的慢浸下顯得異常孤寂,套在手推車上的瘦骨嶙峋的牛在用尾巴驅趕著蚊蟲。男人們繼續在田野中揮灑著汗,女人一大早便在河邊用棒槌敲醒了整個鎮,等到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都拖著疲倦的身體,像是被雨水打濕了割谷機,喪氣地垂著頭。
那時候,豬圈里的豬行動遲緩,并沒有像之前那么活潑,它們開始變得越來越懶惰,起初,還能在豬圈走兩圈,后來,它們吃完便側著身子躺著,就像曬太陽的鱷魚一樣一排排露出白肚子。
在履行了最后的工作后,鎮長派人來通知我,說是讓我收拾行李,翌日一早就要啟程,也沒告訴我去哪,想來我也沒有任何行李可以收拾的,當然,那位年輕人送給我的小泥人我自然是要帶走的,我和他算是建立了友情,可我到最后都忘記了問他的名字,不過,他只要記得我的名字就好了。
鎮長要去其他村任職的消息還是傳遍了整個鎮,當然,最讓人吃驚的便是要把我帶走——一位涉嫌偷竊的人,彷佛被上天眷顧的幸運兒,從唯恐避之不及到人人獻殷勤,彷佛和我說上一句話就能得到寬恕似的,我對那種人際關系還是很好奇的。
那天晚上,我又碰到了那位讓我心動的姑娘,不過,她說我是個好人,還說從來沒見過像我鼻子這么高的人,我覺得她在敷衍我,或者說,她想報以歉意,可憐的姑娘又不知道如何表達,后來我問她愿不愿意跟我走,她說不愿意。
翌日清晨,我起的很早,我告別豬圈里的豬去了曹金的住處,我去的時候,他還在睡覺,我說:“曹叔,我走了,你多保重身體。”他并沒有理我,但我聽到他翻身時床板發出吱吱的響聲,我能肯定他聽到了我的告別,那時,我心里有一股愉快的快感,因為我想到了他誣陷我,想到了他后半生要與那些豬相伴,像是報復。但隨即想到還欠別人四百斤稻谷,那種報復的快感便很快被惆悵壓了下去。做完這些,我便站在農田出鎮的必經之路等著鎮長他們。
可這種等待總是漫長的,等了很久后,始終不見他們的身影,我開始擔心他們是不是把我忘記早就走了,我開始變得躁動不安,從不動如山到上躥下跳,我像個滿身跳蚤的土狗,怎么都甩不掉不安。
鄉鎮的鄉村總是籠罩著濃霧。站在濃霧的農田里,也能感受到農田散發的冷清的意境。只是偶爾有幾聲鳥叫亦或者小路上傳來農民的腳步聲。踮起腳時,還能遠遠看到鎮上的房子,再拉進了視線,不遠處有一團火正在繞芝麻桿而上,熊熊的火焰肆無忌憚地擴張著它的爪牙。鳥叫聲,流水聲,風聲,一切嘈雜的聲響在這場大火中扭曲著,企圖把所用的地方全覆蓋在它的統治之下。微風中摻雜著細煙,使人聞了,有一股淡淡的芝麻香。
很快,那火燒完芝麻桿和雜草,便馬上被農田散發的寒意所侵蝕。
農田里陸陸續續有村民出來做活了,可我依舊不見鎮長他們的身影,看著農田有個彎腰的身影,便跳了下去,鎮上的人我基本都認識,因為收了好幾天的食水,雖叫不上名,但面貌我基本上都記得。
“凡叔,這么早來做活啊。”我努力擠出笑意。
“是你這個小子啊!你小子遭大福了。”他一遍鋤草一邊用手指著我。
“你有看到鎮長的從這里經過嘛?”
“哦!那倒沒有。”他楞著腦袋想了一會。然后他又加快了手中的活:“放心吧,鎮長既然說了帶你走,肯定會帶你走的,他從未食言過。他是個好人呢。”
聽到那句話,我又瞬間想起了那個姑娘和我說的:“你可真是個好人。”我趕緊把這個念頭打發走了,我也相信鎮長是個好人。
霧氣慢慢被炎熱的空氣驅散開來,化成了露珠滴落在樹葉上,農田小路使進一輛顛簸的車,那輛車穿過光禿禿的農田來到大樹木下,老遠就看到紅木家具超過了路旁的樹木。車子在黃泥土的道路上劇烈地上下跳動、左右搖晃,簡直像跳搖擺舞一樣。看著那糟心的車子,我也跟著害怕了起來,總擔心它半路會翻,我望著陰郁的樹木下那些曬干的牛糞好生厭惡。微風一陣,一陣焦味、牛糞味、泥土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我趕緊把頭一偏,劇烈地站了起來,好不容易緩過口氣,那車突然像雷一般地閃了過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嚇得急忙跳進了有排水溝的農田里,濺了一身泥水,好在車也及時停住了,不然,那漂亮的紅木家具就要洗泥澡了。“沒事吧?”那位紳士的中年男人趕忙下車問道。
我搖了搖頭。無奈地爬了上去。
“我不知道你在這里,也沒有怎么注意。”他帶著抱歉的口氣。
“我想著在這里等你們。”
“我在鎮口等你快一個時辰了,以為你不去呢。所以我就一心開車了。”他的眼珠滴溜轉。一口白牙在閃光,兩只手再次固定了車上的繩子。
“我在這里也快等了一個時辰了。”
“我昨天就應該和你約定好時間的。”他猛地拍了拍腦袋,像犯了大錯似的渾身轉了轉。然后他又把手移開:“對了,和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兩個女兒。”
“這是我大女兒,朱愛嬌。”接著他又指著穿藍色衣服的說道:“這是我二女兒,朱貴嬌。”我報以微笑看著她們:“我叫張應海。”
她們禮貌性地點了點,臉上倒是面無表情,朱愛嬌一頭烏黑的長發,戴著一頂考究的帽子。她呢,一動不動標準的坐姿像是警告別人不要靠近她,有著生來尊貴即便傾家蕩產依然尊貴的氣質,眼下,我是很相信這一點的。而朱貴嬌呢,截然不同,她不停的抖著腿,像是內心有輛縫紉機一樣,她那黑溜溜的大眼睛很擅長掩飾情緒,滴水不漏地試探著周圍的一切。
“爸爸。我們大概什么時候能到。”朱貴嬌探出腦袋問道。
“開車的話大概是兩個小時到壩上,不過,在此之后,還要坐一兩個小時的船。”
“那我可以跳下去游泳嗎?”她眼睛中的灼灼興趣,好比一貼良藥,醫治了離家留下的創痛。
“不可以。”
“那我們以后還能回來嗎?”她不死心地問。
“大概沒可能了。”他的語氣很堅定。
聽到這些,朱貴嬌沒再說話,把頭埋進了絲巾中,空氣一下安靜了下來。
“應海,上車。我們該出發了。”他稍嘆氣看著農田。
他的臉上露出不舍,明眸的眼睛像是被沙子蒙住了一般,開始泛亮,他這副模樣叫人想起地里見過的一只褐色的老野兔,他有著可愛的一面、富有同情心以及禮貌,甚至是膽量,不過,他要是多笑笑也許會好很多。
“金旺。金旺。”車后面一大群人喊著叫著。我跳下車,看到一大群人提著東西氣喘吁吁地往車的方向趕來。
”嬸嬸,你們…”
“鄉親們說要來送送你。”
“你整這些干嘛呢。”鎮長小聲嚴厲斥責道。
“鎮長啊,這不能怪烏嬸,是我們要來送你的,我們都舍不得你,希望你留下來呢。”說話的是一位看著牙尖嘴利的老人,他遞來一籃子紅薯。
“毛叔,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情。”
“這是鄉親們的一片心意,鎮長,你就收下吧。”
“這…行吧。”他接過了紅薯籃子,把他放在了車后。
“上面會派新鎮長過來的,往后,你們多珍重。我時任期間,也許不會再回來了。”他臉上的微笑像是畫上去的一般,靜止不動著。
“那是去其他鎮子任職嗎?”
“不是鎮子,是一個島嶼,職位還沒定下來。”
“那估計以后是見不到了。鎮長,你多保重。”
“謝謝你們的好意,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也該出發了。”
說著,他跳上了車,告別他們之后,我們沿著農田,看著太陽一點一點升起來,我們出奇的默契,都沒有說話,怕是打擾了心頭那一股麻扭的思緒,漸行漸遠的泥濘小路突然變得像一條紅繩,似乎在努力追趕我們。
終于我們把那熟悉的地方甩在了身后,隨即立刻進入到了其他鎮區,那兒與三都里相差太大了。沿路十幾里竟看不到一戶人家,好不容易有個像樣的村莊,卻看不到煙囪冒出的炊煙、農田里男人黝黑的面龐、河邊婦人倔強的倒影,村前那顆棗樹耷拉著腦袋像害了病一般,棗子落了一地,樹上只有一兩只鳥兒奮力地叫著,仿佛在為那個村莊添加一絲生氣,可在我看來,完全是徒勞。朱愛嬌還是保持著標準的坐姿一動不動著,只是臉上的高冷與桀驁又變得怒兇起來,興許是那兒的風景讓她眉心的惆悵漸入佳境,朱貴嬌一直趴著,似乎路上的一切都吸引不了她。只是偶爾的急剎車能把她驚醒。
我坐在車里,被顛得像兔子似的一蹦一蹦的。感覺五臟六腑都要震出來了。最后,我還是沒忍住,吐在了車上。車上的兩位千金連忙用手帕捂住了嘴,向我投以嫌棄的眼神,朱愛嬌惱火地聳聳肩。也許真正面對我時,她應該罵出來了。可她沒有,但是又有何區別。那些傲慢的動作不會朝前看,不會釋懷,只會停留在那一刻。
“愛嬌。拿點水給應海。”他聲音很輕很輕。接著他又轉過頭來和我說:“吐出來會好點,再喝點水。”
“爸爸,水不在我身上。”朱愛嬌語氣有些不耐煩。
“早上分配的任務,食物與水都是你在保管的。”
“是的,爸爸,但是我把它們放在了后備箱里。”
鎮長沒再說話,開了一段路后,車顛得的更厲害了,車棚上的家具眼看就要掉下來了。幾分鐘后,車停在了路邊,他徐徐走了下去,路上有些農民佇立看著我們。
“爸爸,怎么了?”朱貴嬌像是剛睡醒,抬頭看了看周圍:“我們還沒到嗎?”
“你們下來,車子的胎被石頭頂破了。”
我忙打開車門,也跳了下來,慌亂地跟在后面不知所措。
“怎么會,出門前檢查是好的啊。”朱貴嬌重新披上了坎肩,身形輕盈地像只蝴蝶,她又飄到了另一邊,半蹲著:“這邊好像也被頂破了。”
“那邊倒不礙事。”他用手再次摸了摸那輪胎:“不知道能不能堅持到壩上。”
他重新固定了家具上的繩子,又朝車底看了看,隨即拍了拍手:“應海,你坐在后面注意幫我看著車頂上的東西。”
“好。”我倒是很樂意,盤坐在行李旁,我自在多了,俯身看著離我越來越遠的地面,陷入了思緒迷茫里。
“給你。”朱貴嬌遞給我一塊酥糖。
我遲疑了一會。遲遲不敢接。
“拿著吧。”朱愛嬌接過淡紅色包裝紙的酥糖,硬塞給了我。她還是一副驕傲的樣子。
接過酥糖后,看著泛暗的包裝紙,仿佛一下子抽離又看到了那扇暗紅色的門,你太爺爺正襟危坐在客廳,揚起手要打我,繼母坐在旁邊叫好,張應昌唯唯諾諾地站在一旁看著我。
一路上的風景倒是解決了我的煩惱,視野內溜進河流、農田、鳥兒、站在橋頭的孤零零灰狗,是這些組成了一副漫長的風景,也得以讓附近的山村延續了這一景象。人哪,在坐車的時候就不能強制自己想太多,不然,總要付出流淚的代價。
而那次,看著從眼前消失的田地我清楚地知道,我再也回不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