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再次被審判
- 枯藤老木
- 獨木白玉
- 4528字
- 2020-04-01 20:13:31
在這島上,如果不仔細觀察,是看不見季節轉換的。匆忙的務農、耐不住寂寞雞鴨的身影、田地揮鞭的吆喝聲、它們占據了下山島獨有的風貌,即使在抬頭的瞬間,天空依舊是蔚藍的,在初冬的懷抱里依然留有秋的痕跡,田間地頭,村頭溝河,還留有秋心酸的淚水,他們都在毫無交換著信息。某個不起眼的泥地泛著枯容卻又繁花似錦的落葉,像一縷藏在大山溫暖氣流里的清冷空氣,那些都被時光煮進了共同的大鍋里。
可我總覺得,秋冬總是孤獨的。
在走過了四十里路后,我累癱在荊棘荒草地中。冬菊倒是善解人意的很,除了冷和餓以外,她沒多少力氣叫喚。她的病又加重了,日常暈厥已然成了家常便飯,還伴著咯血。眼下,我只能背著她去蓮湖村找一個姓朱的大夫,村里人都說他醫術高超,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理我們終于來到了蓮湖瓦屑壩。
這是一個古老的渡口,由于戰火蹂躪以及自然災害頻發,造成社會劇烈動蕩,引發了人口的不斷遷徙,移民們每日都在那乘船駛入茫茫湖水,駛向長江,也駛向了一個未知的遠方。瓦屑壩是這些移民們對于故鄉陸地的最后記憶,對于喪失了家譜和祖先記憶的移民后代來說,瓦屑壩就是他們的根。瓦屑壩那些聒噪的聲音漸漸隱逸在寒風的縫隙里。初冬的蓮湖,所有的聲音都是蕭瑟的,蕭瑟的風、蕭瑟的雁、蕭瑟的湖水,還有我蕭瑟的心情…
蓮湖村很大,但戶數不多,靠著不太正宗的方言以及村民的指路,我背著冬菊來到了那朱大夫的跟前。
他和村里老人描述的面貌不一樣,沒有神圣的關輝,沒有居高臨下的態度,更沒有花白的胡子,只是一位近四十多歲的平凡男子。
“咯血多久了?”他用手張開了冬菊的眼睛,把耳朵貼近冬菊的胸前。
“一年多了。”我兩手交叉,緊張地回答。
“服過藥嗎?”他坐在桌子前胡亂寫著,都沒抬眼看過我。
“喝過好幾年的中藥都沒見效。”我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聽到這,他終于抬起頭,匆忙地瞥了一眼我,繼續問道:“孩子多大了?”
“六歲。”
他點了點頭,思索了片刻后站了起來,冷不仃的地道:“這病沒辦法根除。”
他說的話簡直是一支利箭,一張口就能把人迅速殺死。而他一轉身就馬上從剛才的話語中抽身,“葛根、黃胡子草可緩解肺虛咳喘。”他始終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
那張用來寫字且泛黃的紙被對折成兩半用來裝藥,褶皺的痕跡像是在和我挑釁。
他說的那些草藥我都認識。可他說的話大抵是向我扔了一根啃不動的骨頭,可他還指望等著我向他搖尾呢,那時,我想到了荷花說的:“蠢豬,別再嘲笑骨頭沒肉,狗都是聰明的家伙。”
我甚至不敢看他,那時,我都不知哪里來的力氣邁出了那道低矮的門檻,冬菊就如牽線玩偶般跟在我身后,我想去抱她,可壓倒一切的恐懼與自責再一次襲擊了我,我試圖把那句話拋在腦后。
我沒有向他道謝,也沒有道別,亦或者是在和我自己賭氣。那時除了絕望還有壓倒一切的恐懼。
回去的路很難走,除了饑餓和寒冷,還有精神上的折磨。冬菊附在我背上艱難地喘氣,反復感冒的她度在我麻色衣裳上呼出的氣蔓延成寒冷的虛汗,不由地讓我打了個寒顫。
“孩子,別睡。”我抖了抖附在背上的她。
“爹,回去我還能讀書嗎?”她用滿是生瘡的手揩了揩鼻涕,又把那只可憐的手搭在了我肩膀上。
一時之間,我被問的語塞,而我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踏著沉重的步子繼續往前走。
“最小的妹妹被送去哪了?”她試探性的語氣一下子把我勾回了現實的漩渦。
我下意識的閃躲,嘴里突然冒出苦澀,止住了摸煙的沖動,也不想辯解什么,就那樣等著奢望她的體諒。
“養不活,那生那么多干嘛呢?”
她的話讓我晴天霹靂,審判氣息再次向我度來。我倒希望她繼續追究原因,甚至可以責備我,好讓我的良心受到譴責,那樣,我就能依仗父親的身份一股腦的大聲斥責她的話過于失態。可偏偏不是,她的話語既無責備,還夾雜著壓倒一切世俗的真理,事實就如她說的那樣,殘忍并且直白。倘若荷花聽到,那茍延殘喘的靈魂瞬間會腐爛的。
“也許,對她來說,是件好事呢。”她又若無其事地加了一句。
我沒再應話,但害怕她睡著,便講起了我逃亡的事。
西天邊,還逗留著黃昏的最后一絲笑意;東天邊,綢帶般的霞光就已把金黃的月亮扯上了東山。那山間的暮靄,氤氳了一縷縷五色的朦朧味兒;使那凝然飄飛的暮靄,顯現出氣質的樣子。從炊煙裊裊的蓮湖村里,不時地傳幾聲狗吠雞鳴,倒和下山島有幾分相似。
透過朦朧的暮靄,只見村民還在地里一鋤一鋤地種著菜,那里的一畝一地種的都是他們的希望。
暮靄深處,全是青青翠竹掩映著的家。
忽然,竹林那邊,傳來一聲又一聲稚嫩的呼喊:
“賣蘿卜嘞——新鮮的白蘿卜——又香又甜嘞”
“兩塊錢一筐。”
順著聲音而去,田地那頭,一對年輕的男女一邊伸直身子,一邊順手摘下頸間的圍巾,守在兩個竹筐前,滿臉疲倦地笑意。
“爹,我好餓。”冬菊目不轉睛看著田地那頭。
“爹買蘿卜給你吃,管夠。”我輕快的語調聲依然藏著沉重的呼吸聲。
冬菊搶先一步向前跑去,邊跑邊喊:“爹,你快點。”暮色下,她芳華的笑臉再次刺痛了我,但又似乎炎熱酷夏的蛐蛐聲叫暈了整個蓮湖村。
我們買下了那兄妹兩人的白蘿卜,他們倒是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而我口袋空空,回去肯定少不了一頓罵,但我顧不上那么多。
暮靄更濃了。我們的身影連同蓮湖村都隱匿到朦朧的霧靄中了。
不知走了多久,天完全暗了下來,隱約能望到湖對岸的星星之火,恍惚間,荷花抱著繁木只手點燭的身影恍在我眼前,那么近,又那么遠。
碰巧地是,那次沒有月亮,只有幾處不覺明歷的光錯落在彭蠡湖面上,竟無意間與黑暗起了爭執,可看著并不像希望之光,倒像個看熱鬧的。
夜晚的水路更難走,我只能憑著直覺分辨淺水區與湖港區。年輕的時候,我眼尖且方向感也強,腦子也好使,有很多鬼點子。可自從楊粟半夜敲門那一刻起,彷佛一把撕掉了眼前最后一層生活的慈悲,于是,那些附加的功能就變得有心無力了。
“爹,你小心一點走。”東菊不停地提醒我,為了不使她擔心受怕,我滿懷信心:“沒事,咱快到家了。”
幸運地是,只要我說的話她都無條件地相信。嚴格來講,她只堅信我在“我喜歡吃魚頭。”上撒過謊,因為她覺得父母之所以喜歡吃魚頭是因為想把魚身子留給孩子。
晚秋的水隔著雨靴都能感受到涼意,像午后沉睡的初春,令人跌入完全被拋棄的黑洞。湖面上的航標停在凝滯不動的湖面上,我始終相信那是離我最近的幽靈。我往上扶了扶肩膀上的冬菊,視線不在看著放遠,因為那是個可怕的景象。
冬菊繼續附在我背上,望著遠處一座座黑漆漆被水包圍的島嶼,這也是個可怕的景象。
整個湖面突然一下子靜了下來,得理不饒人的風也在幽靈般的黑暗下逐漸被磨滅。
長年饑餓的習慣,我的胃早已變得不堪一擊,空腹吃完蘿卜后,疼痛尤為明顯。不僅如此,腿部的疼痛差點讓我喊出聲,但是很快潛在的意識壓住了體內的云涌,慢慢綻放在憔悴的臉上,我拂去了額頭的細汗,全身卷起一陣頹唐,突然感覺整個人完全沒有了力氣,像一個漏了氣的氣球。看東西也模模糊糊的。
“爹,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淺水區沒有漁網。”模糊的夜色中發出一聲急促且冷漠的聲音。冬菊指著眼前可觸摸的木樁網,緊緊地勒住了我脖子:“走偏了?”
“好像是的。”我停了下來,想使勁全力看清前方,可頑強地霧氣與不爭的視力再次把我打敗。我轉了轉身,身后除了湖面剛劃過的水跡外,黑的一塌糊涂,靜的一塵不染,只有幾處不知世俗的水“咚咚”拍打著湖面某處凸起的石頭,試圖把一切不相干的東西給轟走。
“這邊的水流的很急,我們應該往上頭走。”冬菊聲音顫抖地像急擰開的水。
那時,我才意識到她有著敏感的警覺感,而那種與生俱來的能力會毀了一切。
過了好久,我再去摸她的額頭,像水燒開了一樣燙。跌跌撞撞的月色下,她很快恢復了知覺,連忙抓住我的手:“爹,我們到家了嗎?”她顯然嚇了一跳,手在后知后覺中脫落。
不可逃避的是,我能清楚地聽見冬菊的呻吟聲,當我反復問及她是否要緊時,她只是疲倦地說:“爹,我沒事。可能蘿卜吃多了。”
“爹…”她的聲音冷到會瞬間把人凍成冰塊。
“孩子,撞到哪了?”我急切地在水里撲騰,想要一把抓住她。事實上,我也做到了。
她驚恐極了,同樣抓緊了我,就這樣,我們一路攙扶到了家。
荷花站在門口用手遮住蠟燭,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像個秤砣一樣怵在門口。
她兩彎蛾眉頓時在眉心皺成一只尖角,我只好立刻投降。荷花脾氣很古怪,就像野貓似的兇,發作起來便出口傷人,才不管別人的感受或處于什么理由。每逢這時,家里就烏云密布。我只好一聲不吭,我是不能還口的,那無疑是個明智的選擇。冬菊像兔子跳進洞里緊貼在角落,藍菊像只受驚的鳥兒在屋內撲騰,繁木與盛木習慣了荷花大吼大叫,他們坐在地上泰然自若,認為每天都應當如此,荷花這種刀子嘴豆腐心的火爆性子我倒是見多了,為此自不為奇。荷花并非存心使性子,也不是在意那筆錢,她只是在乎孩子,因為孩子賦予了她不一樣的人生意義。況且她說的很對,她尊重我,但對于我種種不爭氣的方式與為人處世的態度真叫她忍無可忍。
男人若像個怨婦絮絮叨叨,就休想贏得她尊重。我若是碰上不合時宜的場合,不論是跟她還是和別人,總是戰戰兢兢,瞻前顧后。當然,我一貫主張“大小事化了”的理念,認為吃虧與面子是毫無關系的,可荷花并不以為如此。因為我在老實方面吃過血虧,但這些并不是她計較的源頭,因為他也覺得老實本分是好事,照樣能快活,如今,生存的問題沒有了著落,種種跡象表明,我不擅長溝通,也不擅長賺錢養家,而且還想拖累了這個家。不出所料,若荷花不逼我去想辦法還錢,我是毫無動力的。即使念頭只在一瞬間,那也是勉勉強強的,像是給思想減輕罪惡似的。這一點荷花是明白的,所以,每逢遇到這種事情,都是荷花親自上門道歉,并省吃儉用按時把錢給人送上門。她心太清,對付世道艱辛以及新的苦難,唯有賺錢才頂要緊。
若擱在大躍jin前,我靠著微薄的勞作力也能生存,但如今世道變了,老規矩卻依然堅若磐石,還這么因循守舊,頑固不化,多叫人跺腳。嚴酷的時代就需要敢作敢為,而我偏偏缺少這種精神。荷花正因為具備這種精神,不管我如何逃避,她總能及時給我一巴掌,痛并醒悟著。我們缺錢花,她努力賺錢。而賺錢不易,我又嗜煙成性,不思進取的瘸子應當如了愿,被謾罵成沒有任何勞作力。這比任何東西都殘酷,不僅如此,我還總試圖用廉價的樂觀主義來展現自己的優越感。
“羅卜是涼性的你知不知道,孩子生病能吃羅卜嗎?一大把年紀凈干糊涂事。”她顫動極了,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宛如一個受驚的鳥兒。
“你個尋死的蠢豬,你要是一個人死在外也就罷了,孩子也跟著你遭罪。”荷花徹底崩潰了,她再也不顧世俗眼光與自尊心,自顧自哭了出來。
她那樣做,我很理解。只是,女人一旦哭訴,就意味著男人繳械投降,也就意味著情緒喪失在斗志中;我沒去安慰她,還是老樣子,我坐在泥巴堆旁,抽完了最后一盒煙。
一九六六年深冬。一個上午,荷花在門口洗衣服。兩位陌生人突然到訪,荷花一眼就認出了原菊,她兩手緊握,發覺自己快要暈倒,暗地里用腳支撐著自己。原菊驚恐地打量著周圍,警覺地把手放在身后,又不敢靠近。只能試探性地問:“你是荷花?”然后又無畏地盯著藍菊他們。而那種眼光,好似能立馬把人拉下地,充滿了窺探與動蕩。
“她十歲的時候,自己挨家挨戶找過來的。”爺爺講到這里,嘴角劃過一絲微笑。隨即立馬冷卻陷入沉思。
后來,原菊總是三天兩頭的來,再后來,她就再沒有回去了。
天亮,爺爺的故事沒有結束。回到房間后,我沒有睡著,伴著爺爺的咳嗽聲我卻異常的平靜。那晚,我堅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