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波
- 枯藤老木
- 獨木白玉
- 3497字
- 2019-09-12 21:43:00
迎面一艘木船往我們這邊游來,我看見一個上身赤裸的男人站在船頭甩蝦籠,一邊甩一邊擦汗,船艙坐著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她戴著一頂箬笠,帽子上面有一條濕毛巾,她時不時說兩句話,那個男人好像認識我爸:“老高,有蝦么?我這里一只都沒有哦,全部都是螺螄。敗瘟神哦。”他帶著奇怪的腔調。
“也是一樣的。全是水草。”我爸應聲道。
“那個是你女兒啊。”他似笑非笑地停下了手中的蝦籠,似乎在等著我爸爸的回答。
我覺得這種問題很莫名其妙,大多數人,即便是在這個比較自由的湖面上,也僅僅因為無知和錯誤,滿載著虛構的憂慮,忙不完的粗活,找不盡的話題。我沒再看他,繼續清理活水艙的雜草。
“是的,我屋里的老大。”爸爸說道。
“多大了,嫁人了沒?嫁到我強山來啊?!彼终f道。
爸爸只是笑了笑:“還小哦。”然后再也沒搭話。
“嫁哪都不會嫁到強山,一群強盜。以為賣女兒啊。”我媽突然小聲嘀咕。
我有點吃驚,她臉上出現一種憤怒感,但隨即被絲巾掩遮,可我還是觀察到這種情緒的變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默許了我的存在。
媽媽蹲在船艙整理蝦籠,不得不說,媽媽擺的蝦籠還是很整齊的,能把1200多個蝦籠擺到整齊劃一,還不易倒塌的也是不多了,我就曾看見喜秀大媽放蝦籠的時候,因擺放的蝦籠倒塌,繩子搞得亂七八糟,差點把自己套下了水。其實,開船作業放蝦籠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要跟上船的速度,還要顧忌蝦籠放入水里的蝦食不易漏出,最重要的是有一些因破需要補的蝦籠會單獨放出來,所以放蝦籠的時候如果不注意不專心,很容易被繩子鎖到手或被套下水。
過了一會,我看見他的船往南邊去了,大抵是收完了這一段蝦籠,他那條船像一個漂在水上的軟木塞一樣,聽任湖的支配;它不是在行駛:而是隨波漂流,隨時隨刻都可能像一條死魚似的,翻轉身來。那頑固的機子發出嘶啞的蒸汽聲,像牙痛一樣令人心煩。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宛如大火球一樣慢慢地逼近我們;西邊一群鳥兒無奈地偷吃田湖人漁網里面的魚,才趕得東邊的云,又向西邊來吃;太陽底下航船標的時不時像幽靈似的消失在湖面上,來無蹤去無影的身段仿佛在告訴人們,湖面上的方向變幻莫測。
近處,駛來一艘熟悉的木船,它忽大忽小,慢慢地升到浪濤的頂端,又一下子跌落在浪谷里。幸虧是這些熟練的漁民,彭蠡澤長大的,他們開的木船又快又穩。小船活象離開了水皮的一條打跳的魚。駛起來,就象織布穿梭,縫衣透針一般快。木船離我們越來越近了,船靠近了我們。
爸爸忙放下手中的蝦籠,用船頭上放置木繩的棍子固定了蝦籠的繩子,接過了夢珍舅媽的船繩,就這樣,兩只船并靠在了一起。
“你這會開船過來有事?”爸爸問道。
“你也真是木,那邊打的不可開交。”關景舅舅趕忙走到船頭。
“怎么了?”
“田湖人偷了楊普吉的蝦籠,跑去評理,被人拿酒瓶打了。你沒看到屋里人搖洗把?”
“也是叫天?!眿寢屚蝗徊逶掃M來。
“我是說嘞,人壞哦。收了我們的蝦籠,還打人?!眽粽渚藡屢矌е愃频恼Z氣說道。
我聽著他們在說話,但思緒實際已經飄到關景舅舅船艙里了,我沒看到他,想著他是不是搭船回縣城了??赊D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我差點開口問了,但這時,我看見他拿了半個西瓜往我這邊走來,我下意識地撇開了自己的眼神,故作鎮定的清理船沿。
“姑姑,給?!彼曇艉艹林?。
“天哪,你留著自己吃唄。就一個西瓜還分我們一半?!眿寢屄詭σ狻?
“我們吃一半就夠了。姑姑,你拿著吧。”他把西瓜直接放到了我面前。
我看了他一眼,想到昨晚問的愚蠢問題,這時又責怪起了自己。
“我們得趕過去,不然,得出岔子?!标P景舅舅把兩艘船后面也綁住繩子。
“好?!卑职众s忙把蝦籠解開了,重新綁上了記號旗。往水里一扔,那記號旗在水中洗了澡又重新浮了上來。
他們搖響了機子,加大了油門踏板,正往西邊去。我看到他們臉上異常的莊重與別樣。
人有種奇怪的特能,不管前一天發生了什么,第二天都能重新建立起聯系。哪怕是一場夢,他們都想從中尋找蛛絲馬跡來刺激神經的生命,延長活著的樂趣。我知道,總之,我整天期待著黑夜,我從來不喜歡被逮個措手不及。這就是為什么到最后,我只在黑夜睡一晚,我從不喜歡在白天睡覺,我耐心地等待著黑夜的降臨。如果有什么事要降臨到我頭上,我更喜歡清醒地存在于現場。船飛快向前行駛,船的兩邊濺起了朵朵水花。用來遮太陽的黑帆被風吹得飽鼓鼓的。船好像飛起來了。我看著前方,蜈蚣山右下角有幾艘大沙船慢悠悠行駛著,我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地,他們的船很大,相比較下來,他們就是一艘巨輪,而我們只是白駒下回眸一笑的記號旗。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沉了呢。
“逢春啊,你為什么要拿刀砍楊俗?”夢珍舅媽坐在兩條船沿之間洗著自己的雨靴。突然的問話讓我不知所措。
我把視線移至遠方,我不擅長撒謊。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所以,意識保持了沉默。
“鬼曉得。她現在翅膀硬了,主張大了,管不了她?!眿寢屚蝗粨Q了一副臉。我感覺到她異常的煩躁。
“還小嘞。比我屋里的那幾個孩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呢!”夢珍舅媽擺擺手說,她在安慰我媽。
“比不上你家的幾個孩子,簡約幾聽話咯,現在嫁人了不知道過得多好。”媽媽顯然很羨慕,從她的語氣中我聽出了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可我不敢繼續深入這個想法,因為這很讓我痛苦。
媽媽四下望了望,“簡瑞,你還沒去學校?。俊蔽彝蝗话l現她的聲音特別疲憊,她繼續說:“大學生活怎么樣?”
“大學生活還好,還有個十幾天就要走了?!彼亮瞬烈虺龊拱l亮的臉。
緊接著,她們又聊到了我,輟學的消息以及迷茫的未來,她們討論的聲音很小,伴著機子聲,我有意無意地聽著。但從他不解的神情中,我確信他聽到了全部,他就靜靜地坐著,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總而言之,我看見倒映在湖面的他眼睛有什么東西浮現出來。
我看見活水艙船沿前散落了許多螺螄,它們一動不動被射進來的太陽照著,所有這些螺螄都滲透著痛苦,我知道,我每一次看到它們,心中都充滿著憂慮。但我心底知道,它們當中最痛苦的是這些晦暗的螺螄中我看見一張頹廢的面容浮現出來,而這張面容,就是我自己所要求的。我下意識地移動了幾步,蹲在了船沿前,我用U形盛水的塑料壺把他們一個一個撿了起來,然后把他們倒進了水桶里,最后隨著朵朵水花沉入湖底。
當天空泛出色澤,蛇山悄悄鉆進出現在我們面前,蛇山腳下,一大片船停留著,眼看著就快到了,好像我一直等待著,就是這幾分鐘,就是這樣一個太陽發漲的白天,在我所度過的整個荒誕的暑假中,一股昏暗的氣息穿越向我撲來,這股氣息一路襲來,像風暴一樣席卷著我。
我們都盯著前方看,說實話,我有點激動,我是說我看著這些來往的船只已經好多年了,我對它們,我對世上任何東西以及任何人都要熟悉。也許,很久以前,我曾在那上面尋找過一張臉,那張臉有著月亮的顏色和孤獨的欲望:那是楊簡瑞的面容。但我總是白費力氣,因為我從來沒找到過。現在,貌似都結束了。從這些熙熙攘攘的船只中,我看不到任何面容。
秀珍舅媽囑咐我們坐進船艙,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因為現在,我感覺血液在我身體里異常地循環流動。我坐在船艙里,打開了透氣窗,爸爸和關景舅舅趕忙停了機子,跳到其他船上,我聽見很吵鬧的聲音,聲音中摻雜著都昌人、田湖人、棠陰人、強山人,他們亂作一團,幾個女人在哭泣,我看見一個胖胖的長頭發女人一把拽住一個低個子女人的頭發死命的往后拉像是拉一個即將掉下懸崖的人一樣拼了命的向后拽著,然而這樣付出的代價卻是一個手肘落到了低個子女人的胸前,她并沒有多少的疼痛之色,只是騰出一只手來一把拗住低個子女人的胳膊,低個子女人一咬牙咬住了她的胳膊,就這樣,她疼到倒了下來,然而她要面對的還有兩個男人,一個瘦瘦的男人在喊:“一群吃了屎的?!彪S后,她被兩個男人扯著頭發拖到船沿前,她的頭撞到船身發出“砰砰”響。然后,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發出呻吟聲。一半男人在相互制衡著,人手握著木棍、酒瓶、洗把、搖手。金龍一個跨步,來到了沖在最前面棠陰人的左邊,棠陰人一把抓住他左手的鋼管,用力一擰,發出咔嚓一聲,肩關節已經脫臼,“哇呀”金龍的慘叫聲這才響起。
楊普吉從船尾拖過一張沉甸甸的大理石,生銹的木棍刮得船板吱吱響。隨后他可能意識到,石頭的作用不大,然后他沖進船艙拿出了明晃晃的刀,對著大喊了一聲:“金龍的,兄弟,你先開船去縣里治療手?!?
“不要緊,我還有一只手。”
我努力尋找著聲音的來源,我看見金龍白色上衣沾著血跡,是他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我不知道,只知道血跡不是剛有的。從血跡濕干的程度,可以分辨出血跡沾在身上已經很久了。他手中握著新的鐵搖手,他隨時能給別人一搖手。他嘴里念著,“一群畜生呢,你都來咯。狗娘生的!”他吐了一口口水。
人群中有田湖人在喊:“下山人拿的刀?!薄吧裣蓙砹艘矝]用!今天不打死一兩個,我跟他們姓?!币粋€細膩圓渾的聲音一直回蕩在我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