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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爺爺病重

  • 枯藤老木
  • 獨木白玉
  • 4238字
  • 2019-10-07 22:31:58

家里又亂作一團,奶奶站在角落又在偷偷抹眼淚,她一嗦一抖的身體讓我煩躁不安。逢冬睡在了我身上,我本想把他抱去睡覺的,可他睡夢中猙獰的面孔使我不敢這么做。

逢秋還是面無表情坐在客廳靠墻的位置,把椅子搖的吱吱響,我嚴厲斥責過她很多次,希望她不要發出這樣的聲音,不過,都被她無視了。

逢夏一直在拆廢紙盒,她把紙盒墊在了桌子前。兩手捧著木筶。她小心翼翼滿臉鄭重地向桌子上的菩薩鞠躬,隨后,她跪在了紙盒上,學著楊普階滑稽的樣子,把筶扔了下去,嘴里不知念叨著什么,反反復復扔了很多次,大概結果都不如她的意。她就一直跪著,鼻子皺在一起的樣子像是蓄力待發披著星星遠航,駛向那黑暗無邊的海洋。

說實話,我餓到沒有力氣去思考,甚至說話都很艱難,早上喝的清水粥早就被胃反噬了。我干燥的嗓子像颶風席卷著殘云,困意蒙住了我的眼睛,雙臂麻木的我等待著最后的診斷結果。

水勝叔叔來來回回換了好幾次藥和點滴。問及爺爺病情時,他點頭又皺眉的樣子就像黑夜的來臨,黑暗依舊不能阻擋,他的眼睛仿佛訴說著遙遠星球的寧靜。

“孩子啊。你叔咋樣了?”奶奶站立不安,她在屋子里不停地渡步。我實在不明白她這樣來回穿梭的目的,可能這會減輕她的壓力與不安,但至少我的不安沒有減輕,反倒重了許多。

“嬸兒…”水勝叔叔欲言又止的樣子此刻烙印在我身體每個細胞。

“咳中帶血,身體極度消瘦,病情又加重了。”水勝叔叔揉了揉自己發紅的眼睛。

“那…孩子…怎么辦?”

“叫叔叔少抽煙點哦,可能會好些。”

奶奶聽完這些話,溫和的黑眼睛透出責備與痛苦的光來,豎起耳朵罵道:“死瘸子!說不聽是不是?是要折磨死我嗎?”

“嬸兒…我有話和你說。”奶奶送水勝叔叔出了屋門,我的視線也跟著來到了棗樹下。

他們從光禿禿的石子地穿過棗樹,我能明顯感覺他們走得很慢,像被東西拖住了腳。聽得石頭咯咯的聲音,那是他們沉重的腳步聲。他們在昏暗燈光照耀的棗樹下急切地聊著什么呢,猜測與等待真是費心的活兒。想到這些我就身心俱疲,又急又餓,厭煩透頂。倘若楊簡瑞的陳案結詞不是分離的敷衍,我真想把腦袋往他肩頭一靠,痛痛快快大哭一場,把所有事都扔給他,由他去分擔,那該多好。

眼睛掃過棗樹,樹葉落盡的枝條在風中瑟瑟發抖,像是受了溫嚇似的。近旁有個身影被燭光拉的很長,剛好與棗樹并排,我仿佛看見了簡瑞一身白襯衫,畢畢恭恭的站在棗樹下,他還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不知為何,我心里涌起一陣波瀾。剎那間,他調轉身影與棗樹融合,我心一沉,才從夢境中的虛無回過神來。

眼看楊貴銀穿著一件粗麻布縫制的褲子向客廳走來,他首先捂住了嘴,隨即又咳了咳,又似珍重揶揄一句,“雙殊叔叔還治的好嗎?”

逢夏眉頭一皺,她把椅子搬進了西屋,他總是這幅模樣說話的苦頭,對她來說,這全是嚴重的事情,所以,有時她聽到這幅腔調她簡直要冒火。

起初,屋外人很多,我安置好逢冬后,屋外的人和隨著狗叫聲漸行漸遠。我本打算去茅草屋看看爺爺的,但剛提起敲門的手被深邃的背影制止住了。

“誰?誰在哪?”我周身無力,倍感疲倦。

在這昏暗的屋外,我果斷地斬斷了捆綁自己靈魂的三大繩索——對爺爺病情的憂心,頭腦中的宗教觀念,以及對楊簡瑞的思念。我明白爺爺苦于撐著病魔的痛苦,也清楚人比鬼可怕,燙庸的心卻無法做到冷酷無情。“誰在哪?”我慢慢逼近。

可無人應答。

“誰在哪?”我把聲音提高了幾度,好讓恐懼隨著聲音消散。

殘月像一塊失去了光澤的鵝卵石,拋在天邊。茅草屋太小太黑,以至于在月光下看起來像掉進了黑色染缸。四周沒有一絲光亮。棗樹旁邊有個清晰的背影,他披著月光,身體微微靠在棗樹,孤凄而安詳。

須臾,棗樹下的身影向我轉來,還有他緊張的咳嗽聲。他正對著我,一陣冷風撲來,引得鄰里狗叫聲一片。他戴了一頂破帽子,身上胡亂穿了件衣服,胳膊肘還有干澀的泥巴以及帶有腥味的魚鱗,雖衣冠不整,卻神氣十足,一見我眼睛就熠熠閃光。

“是我。”

他一下用兩只手拍住我的肩,與從前一樣,緊的讓人透不過氣,激動與克制。沒等我明白過來,他扯著我走到了屋子西側的茅草屋前,我感到一驚,想逃開,他又撓撓頭道:“看,我這腦子哦,我身上臟呢。”他兩手攤開一個勁地對我笑,使得我產生了逃開的愧疚感。

走過茅草屋,我轉身走到東邊,他一言不發地跟著我,我坐在了東邊菜園前一塊木板上,木板是奶奶用來劈柴的。他快步走過來緊挨著我坐下,我扭頭看著他,眼角拋出一個勾魂的笑:“這會怎么過來了。”

“我不能過來么?”他的目光尋找著我的臉龐,隨即在眼睛中流連片刻,“你憔悴了好多。”

他語氣溫柔而顫抖。我抬頭看他,發現那黝黑的臉上竟無一絲我早就熟悉的關心,嘲撩,曖諷。被他直勾勾一看,我倒真的心亂,垂下眼臉,或許,我所期盼的比預計地更糟。

“我可能也不讀書了。”他隨手撿起石頭狠狠地往山坡上扔去。彷佛那是發泄的源頭。

“不讀書?為什么?你爸不讓你讀?”我再次疑惑地看著他。

“她生了一個兒子,我想你已經知道了。家里負擔太重了,我和秀秀只能有一個人讀書。“

我望著遠方思考了一會,想起了那個叫秀秀大眼睛的姑娘。她很美,和她死去的媽一個模樣,我心頭突然劃過一絲可惜與憤怒,但又無能無力。

接著他又挑著眉笑著說:“你要救濟一下嗎?先投點資?以后我做牛做馬報答你。”

他總是以開玩笑的語氣來掩飾自己內心的一切,一個人的情緒,也許可以看作是他的真實一面。然而,過度的情緒化會讓人覺得不解,甚至是厭煩。

“我家不缺牛馬,缺錢。你要知道,人生來就是要受苦的。人茍活著就是為了填飽肚子。”可能我說了什么高深莫測的話使得他一時語塞,而我也意識到了這個,連忙垂下眼皮,唯恐他忽然抬頭看到我的神情,“軍軍呢?是不是在讀小學。”我突然想到了他弟弟,我大概見過他弟弟,可模樣我實在記不起,我努力用神經敲打著腦袋,指望能注入點有用的信息,可除了讓人看著難堪外,一無所獲。

“軍軍早就沒讀書了。”他的嘆氣聲大過語氣。

“是他自己不讀?還是你爸不讓他讀。”

“都有吧,他在船上幫我爸做事。我很愧疚。”我能聽見他鼻子呼出沉重的氣揄聲。

不知為何,我很想終止這個話題。而他,抬手抬腳,說不完的話像只咯咯叫的老母雞。他以前從不這樣,他說認識我才有的這個習慣,話是否真假無從考究,但卻叫人心里美滋滋的。我又認真端詳著他,趁著月亮的光勁,比上半年見他時又老了許多,臉上滿是痘痘,又瘦又黃,發紅的眼睛干澀澀,深陷在松塌塌皺巴巴的眼皮里,隨著青春期,黑胡子從嘴邊呈八字開來,但他主動扯話的嘴角與那些愁眉苦臉的人大不相同。

“其實這次我來,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他說完停頓了一會。

我半瞇著眼稍點頭示意讓他說下去,他遲疑了幾秒后大刀快語:“我昨天喝了好多啤酒,是一個朋友請的,他在縣城有點勢力,如果我跟著他混,他承諾三年后,讓我做包工頭,每個月給我60元。”

“做什么事呢?”

他又遲疑了一會:“我是說,我的意思是,進去之后就有錢了。”他隨即又重復了一遍。

“哦,那萬一是騙子呢?”我終于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

“我一個大男人,能吃什么虧?”他故意反問道。

“你就直說唄,非要繞圈。”

“你這個腦子哦!”他用手指了指我。

“我覺得你首先的重點是在讀書上,錢的事情,你沒有能力操心。”我突然惡毒地攻擊,而且發自內心。

他有些愕然。

我以為惡語相加后,他會轉回心意,打消賺錢的念頭,可他突然的起身,讓我不知所措。“你不了解我。”他說道。

他說的話,就像吞下了一只螞蟥似的。

黑色的暮夜里,有幾飄稀稀落落的星星在閃著微弱的光,初秋的月亮給山添了一份凄謐之美,腦中反反復復重現楊簡瑞還書時的窘態以及他未說完的話。

他忽而死死盯著漆黑的山坡,好象他自己的心在那兒攪拌、流血,再把那破碎的心植回胸膛,卻也只剩一攤死水。偏激固執的產生,是由于把自己的所想與他人所答進行不合理的比較。

“好了,我回去了。這是今年最后一面了。”他消失在了山坡那條小路上。

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好像全世界的蛇膽都在自己肚子中翻騰,很想把這種苦吐掉,但是這東西剛倒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空留我一口苦澀。

往回走去,月亮竟消失不見了蹤影,濕噠噠的霧氣襲擊著我的嘴唇,不讓我把苦味呼出來。頓時,我喪失了去敲爺爺屋門的心情,他屋里劇烈的咳嗽聲讓我知道他無法入睡。

走進房間,逢冬的被子掉落在床塌上,屋后傳來奶奶和逢秋的聲音。

突然,木門一掀,逢夏像吃了烏鴉蛋似的闖了起來,張著不整齊門牙的小嘴:“你剛在外面和誰說話?”

“楊冠冠。”我漫不經心地說著。

“哦,是他啊!我不喜歡他。”逢夏一臉沮喪。

我“嗯”了一聲,沒再追問原因。

還是忍不住翻開了《紅樓夢》,書頁中有整齊地折角,楊簡瑞看書有這樣的習慣,翻著發黃的頁面,想象著他看書因情節曲折的面龐。書中的情節沒變,只剩下舊的軀殼,但文學色彩依然如故,并且因循,因為我們只有這些了。而我們緊抱自己過去最熟悉最心愛的東西不放——待人需隨和,有禮貌。男人尤其不忘處處提醒女人,他們恪守自小接受的傳統,對女人如對保姆,理所應當。簡直營造出一副溫文爾雅形象,使的女人有時看到一切冷酷的東西。這一點,實在荒唐。

“你怎么還不睡?是要發瘋?”逢夏兩彎斷眉在眉心皺成一只尖角,讓我的思緒瞬間投降,她的脾氣像野貓似的兇,發作起來便出口傷人,不管別人感受。每逢這時,我額頭陰云密布:“你睡你的,我快看完了。”

“你該睡覺了。”她并非存心責備,是我擾她清夢在先。然后,她側著身子,床板發出吱吱的響聲。

然而,我一整晚都沒有睡。因為我把書看完了。

天微微亮,我便搬了個板凳坐在棗樹下,我心跳個不停,我拼命呼著氣,晨露掀開外衣低粘著空氣。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我只知道,天已經大亮。

如往常一樣,兩個木桶攀著扁擔上,走在熟悉的路上,竟然有一種莫名的驕橫與淺薄的感情。

“你說的不對。”村山草叢泥巴路傳來爭論聲。

草叢被撥開了,一個小孩的腦袋鉆了進來,這是個男孩子,大約有七八歲,又黑又瘦的小臉上,滿是泥巴,頭發約有二寸多長,亂蓬蓬的,腳上也沒穿鞋子。“小孩是從肚臍眼出來的。”他瘋狂地叫著。再仰頭一看,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高高地坐在一顆柚子樹杈上,手里還拿著樹葉折成的口哨,“噗噗”的聲音像是肺炸翻了一般。她穿著火紅色的紐扣衣,套一條豆綠色的褲子。兩只小腳懸空的搭拉著,怪自在的。她那梳著小辮子的腦袋歪倚在右肩頭上面紅耳赤地爭論著:“我媽說小孩是從腋窩出來的,我媽不會騙我的。”

“才不是呢!你媽是個騙人鬼。”坐在地上披頭散發的女孩開始生氣起來。

“你才是騙人鬼。你全家都是騙人鬼。”坐在樹上的女孩向下扔著樹葉。

我笑了笑。轉眼看到了若隱若現的古井。

而古井前,籠罩著希望清涼——而自帶的桀驁不馴,使這艱難愈顯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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