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悲傷的出處
- 枯藤老木
- 獨木白玉
- 3932字
- 2019-11-21 20:26:00
鎮長試探性地看了看朱愛嬌,也不知他探測到了什么,他顯得更沉重了。緊接著他說:“孩子她娘死得早,我這大女兒除了心大點、說話刻薄點外,余下的就和平凡人一樣。”聽他說這樣的話,像是離別贈言。
“所以啊,嫁過去之后,就多了好幾份愛。”那女人斜著眼睛用手摟著朱愛嬌,像是強行進入角色似的。
可偏偏疾首蹙額的朱愛嬌這時卻停止了所有表情與無動于衷,她像個布娃娃一樣坐在凳子上,與朱貴嬌形成了對比,刻薄、羈絆、猶豫被她隱藏了起來,那些她自帶的光芒與晦暗與她融為了一體,圓滑正襟危坐地靜靜流淌著。
我再也沒有興趣聽下去了,那晚,天空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星抑郁地點綴著氛圍,異常的無力,那時,我想到我娘說的話,但凡沒有星星的天空,多半天亮就是陰雨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不住的。
朱貴嬌坐在天井旁,她落寞的背影像拿著鞭子的惡魔,正用力地鞭策著周圍的一切,坐落在天井旁的物品亂七八糟的躺著,木桶里的水流淌在泥土里,像一灘尋找依靠的病泥鰍,驚恐地打量著會呼吸的泥土。我停留了在原地,她頹廢的坐姿讓我不敢靠近,況且也不知道要聊什么。
她看見了我,迅速擦干了眼淚,淚流的痕跡可以被擦干,難過怎能掩蓋的了呢。我蹲了下來,沒有特意去看她,她故作堅強里深深淺淺的顏色帶著某種黑暗嘲諷的氣息沖我微笑:“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我第一次看見女孩哭。”我告訴她。
她噗呲地笑了。語重心長地說:“那你的日子還長著呢。”
“我可能娶不到老婆。”我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你想娶什么樣的女人?”她問我。
我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她再一次無情地揭穿了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她的問題確實把我難倒了,說到底,我完全沒有想過那回事,但我又不能否認的是自己不敢想罷了,畢竟,有女孩曾說過我是個好人。
“我不知道。那么,你又在難過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她說這句話像釀酒似的。
“用你的話來說就是別扯了。”我扶起了木桶與架子,繼續說:“不知道真是一句敷衍傷人的話。”
“可能是因為他。”她短暫地看了一眼大堂的位置。
“楊貌?”我眉毛里、面容里飛揚著疑問。
她沉重地呼吸聲回答了一切。
“哦吼,兔子喜歡上了狍子,而傻狍子喜歡滿身是刺的刺猬。所以,兔子坐在這里看不到廣寒宮,睹物思人這套理論可不咋樣,畢竟《西游記》里的兔子喜歡的是唐僧。”
“你在講笑話嗎?”她問。
“你可以認為是個笑話。”
“好好笑。不是嗎?兔子真可笑。”她笑起來更悲傷了。
可能是我講的故事加劇了她的情緒,也有可能她的的代入感太過于強大,離譜到讓創造笑話的人措手不及,可不管是哪種,我們的觀念認為,單一的感情是頭腦簡單的情緒,而悲傷則不同。
“你可以說出來的。”我也坐了下來,希望能達到一個平衡的點。
“玩火自焚的事情我做不出來。軌道不同,自然有分歧。”她看了一眼我。
我沒有說話,直到她說:“就是因為想得多、看得清才讓悲傷顯得愈發不可收拾。”
那時,我才意識到她并不像一位十六七歲的女孩,她和朱愛嬌一樣,深受某種扭曲思想的影響。
“也許…”她欲言又止的,時不時又以嘲笑的語氣來回應自己。
“這里蚊子多,我先回房間了。”我促使希望她也能回房間,可靠悲傷為生的癮君子怎么可能甘心情緒消散一半的時候就裹住余生了,因為,那不是在織毛衣。
悲傷比快樂更為高貴。我覺得大多數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快樂歸根結底是一種愚蠢的愉悅、是行尸走肉、是終將破滅的氣球。而悲傷則是一種更為成熟的感情,因為這種情感中沒有那么多幻想,更加真實,也更加真誠。大堂里的人走了,空留鎮長和朱愛嬌兩人僵持的坐著,桌子上散亂擺著杯子與聘禮,在搖搖欲墜的燭光下顯得異常冷清,鎮長不再舒展眉頭拿著算盤,朱愛嬌不再拿著課本備課。
“要嫁你去嫁!”朱愛嬌站了起來。
“你就是這種態度和你爹說話?”鎮長拍了拍桌子。
我很詫異他的情緒變化,他此時正被激怒著,興許我錯過了發脾氣的根本原因,可想想并不重要。
“我都說了,讓他們把東西帶走。”朱愛嬌轉身指著桌子上的白酒與煙。
“你個活寶哦。東西放一晚上能生出孩子嗎?”
“可你接受了東西,就變相代表了你同意這門扯淡的婚事!”她喊了起來。
“是。”他故意把聲音拖的很長,“可你確實到了婚嫁的年齡。現在有個合適的在眼前,就不應該拋棄。”
“那是你以為。至始至終都是你以為。”她轉過身來對著鎮長。
“不早了,你們吵到我睡覺了。”他們的爭吵被朱貴嬌突然的闖入制止了,她淡淡留下了一句話,眼神充滿了頹喪。她轉身離去時瞟了一眼桌子上的聘禮,隨即又低下頭去。
鎮長靜坐在大堂緊鎖著眉頭,兩腳不由自主地點著地心事重重,我沒敢打擾他,那時候,他確實需要獨處。
走進房間后,我很難入眠,借著大堂隱射的燭光我開始蔓延了思緒,我想著,如果楊貌想娶的人是朱貴嬌豈不是皆大歡喜,可哪容得人想呢,命運就是愛捉弄人,所以,一旦跌落入圈套,一旦過了青春期,就是在模仿自己。
“喂!”我被驚醒到從精神深處抽離出來。
“嗯。”我小聲地回應著她,朱愛嬌從不叫我名字,她只會用“喂”、“嗌”、“四百斤稻谷”來稱謂我,并且用這種稱謂的時候,能瞬間識破她的心情。如果她以“四百斤稻谷”來稱謂時,說明她內心是開心的,是可以開玩笑的。如果是以“嗌”,那么她便是正常的,不悲也不喜,不好也不壞。唯獨“喂”最糟糕,夾雜著不禮貌與著急,我好心提醒她多次,人有名字就是為了區別于其他人的,如果叫成“喂”那還有什么區別,她倒駁斥我,說人拿掉名字后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可是很奇怪,她說的話總是無法反駁,她真是個奇怪的姑娘。
“看到朱貴嬌了嗎?”她重復了三四遍。
恍惚間,我連忙穿起了鞋子,穿鞋子時,床板搖晃的吱吱響,發出煩人的聲音,“噓,不要讓我爸知道。”她低聲地說。
我們偷偷摸摸地往外走,夜霧襲來,仲夏的夜晚倒有點涼意。我稍稍打了個寒顫,朦朧的屋外燭光下,依舊看不到幾顆星星。島嶼已經沉睡了,除了微風輕輕地吹著,除了偶然一兩聲狗的吠叫,夫妻夜間的悄悄話外,整個島上是寂靜的。天空并非純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無垠的深藍,一直伸向遠處。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方面又滋生出很多不好的想法,比如,朱貴嬌可能想不開做了什么傻事,亦或者她在叢林中迷了路,一幅又一幅的場景像風浪向我襲來,一浪接著一浪,但我又不敢把那種愚蠢的想法說給朱愛嬌聽,另一方面,又多了幾分刺激感與歸屬感。我們很默契,都不約而同的往楊貌家走去,他家很好辨認,有著與別人不同的磚瓦房以及栓在門外的兩頭羊。
“你為什么不同意那門親事?”我問她,顯然,她很愕然,她幾度陷入沉思。
“沒有為什么。你媽媽沒有告訴過你,少管別人的閑事嗎?”她的回答里始終放不下那該死的桀驁。
“說不定相處下來就有感情了呢?”我忽略了她的傲,下定決定要問清她的真實想法。
“不存在的。”
她的話,又讓我陷入了沉思,兩個人在一塊,肯定可以滋生感情的,她那么斬釘截鐵地說不存在,未免太片面與武斷了。
“如果人生順利的話,我會有一座屬于自己的房子,一只不撓人的貓,一盞煤油燈,孤身一人躺在床上看書。”她抬頭看著我,奢望我能懂。
“如果不順利呢?”我問她。
“結婚生子。”回答的很干脆,沒有摻雜任何逆反的情緒。
“那現在真實的情況呢?”
“顯然,是失敗的。”她兩手聳聳肩,苦笑一下。
“所以,你會聽鎮長的話還是繼續堅持?”我們停了下來,因為要到楊貌家了。
“不會,因為目前我還跨不出內心那一道坎。那是很難的事情,我得對自己負責。”
“負責?”我被她說的云里霧里。
談話到這里戛然而止了,因為我們看到朱貴嬌和楊貌了。他們正在用力地爭論著什么。我們慌忙躲了起來,好在籬笆菜園有一堆稻谷,剛好可以隱藏我們。
黑暗中依舊可以看到朱愛嬌悸動的臉。我們像個小偷一樣毫無忌憚的偷走了那脆弱屋里的一切,不僅如此,我們還放了一把火,連同自身的腥味。
“前一秒還說要娶我,后一秒就和我妹聊上了。”朱愛嬌那時像個法官一樣,她堅信自己敲下去的是正義。
“是我找他的,你大可不必這種語氣。”朱貴嬌淡定的讓人分辨不出是她在發聲。
“你們要吵回去吵。”我那時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可詭異地是,她們真的不再爭吵下去,各自抱著想法一前一后地往回走去了。那時,有些東西就像是粉飾的墳墓,外面好看,實際里面是一堆死人的骨頭以及一切的污穢。現在墳墓在嘟嘟囔囔:“救救死者吧!黑夜為何如此叫囂,月光不是使我們沉醉了么?”
而楊貌面對感情時,他是茫然無措的,是自卑的,所以他才保持沉默的嗎?可好像并不是,他貌似同時傷害了兩個女孩,可如果換成我,我未必做的好,可眼前,我顧不上那么多,她們的思想碰撞一觸即發。
我們回來時,鎮長兩手別在身后來回渡步,他見到了我們,兩只眼睛溫怒的像變了個人似的:“最好別回來!”連同我一起罵了進去,不過,倒是讓我想起了我爹。
兩位千金都沒說話,我默默地關上了大門,門外又傳來幾聲狗叫,好一會兒,屋里很靜,安靜到我能聽見風聲貼著樹葉說夜的冷清。
“你去湊什么熱鬧?”鎮長指著朱貴嬌責問道。
“你變了,自從來到這個島上,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你把利益看的很重要,你從不問我們想要什么,你真的懂我們嗎?”朱貴嬌喊道。
“給我時間,我會了解的。”
“我給了你十七年的時間。”她這么一針見血,使得鎮長拐彎抹角,利用父親身份的打算全盤落空。
“是我生你養你十七年。”他的舌頭帶刺,“我要如何了解你們?孩子,我并不喜歡你現在說話的語氣。”他始終沒有大聲喊叫。
“實話總是出來了,口頭是親情,心里是利益。父親味真是十足。”
朱愛嬌說話既沒提高嗓門,也沒加重語氣,但外人聽來像是被鞭子抽了似的。她明白想使他結婚的如意算盤已落空,好不絕望。他要是因為自尊心受傷害,勃然大怒,大罵她一頓,跟其他父母一樣,逼著她嫁人,或許還好對付一些。可他偏偏心平氣和,叫人驚慌失措,無計可施,雖說是留下了聘禮,可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用父親這一身份去強求朱愛嬌一定要嫁給楊貌。她忽然明白,也許這就是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