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動干戈
- 枯藤老木
- 獨(dú)木白玉
- 5025字
- 2020-01-12 21:02:00
荷花把孩子托付給了隔壁的熊德,他們非常樂意幫忙帶孩子,或許是出于同情,亦或者其他原因,但不管是那種,我們理應(yīng)心存感激。
雖說葬禮不用大操大辦,但我們極度缺乏人手,自搬進(jìn)下山島后,朱金旺生前基本斷絕了一切外在聯(lián)系,因?yàn)榭词厣搅值木壒剩A性頑固的性格得罪了不少人,不少人礙于山林總頭一職位,明面上對他嘻嘻哈哈,背地里都不喜歡他。任職時,他開除過好幾個擅離職守的楊家人,鬧的極不愉快。再說他本就不歸屬那兩個島,外來人總歸是要遭到排擠的。雕山的墳坑因?yàn)槿鄙偃耸值年P(guān)系,一直耽擱不前,尸體在屋內(nèi)停留了過長時間,已然發(fā)出惡臭。而那些樂意幫忙的人礙于風(fēng)俗習(xí)慣,望而止步。楊付安家始終不想費(fèi)錢請人,朱貴嬌知道后倒不慌張,她始終保持著極克制的心態(tài),在此之前,她早就寫信給蒼溪的朱耀了。
我?guī)筒簧鲜裁创竺Γ抑荒苴s緊把墓坑挖好,好讓他入土為安,不要再受那折磨了。我人脈淺薄,基本上沒有人幫我,若是有權(quán)有勢,說不定還有人求著幫我。為此,倒省了我一項(xiàng)難題,求爺爺告奶奶的戲碼不適合我,那安之若素的靈魂早就跳脫了。
荷花一直守著我和貴嬌,她這人就那一點(diǎn)好,能洞察所有人的心思。她知道朱金旺的離去對貴嬌的打擊極大,頭一回沒有傲氣的貴嬌在荷花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付安那一家太不是人了。”荷花氣憤地說道。
我趕緊前后瞄了一眼周圍的墳?zāi)梗皠e嚼舌根子。”
“還怕死人聽了去?”她提起蠟燭晃了我一眼:“老人家還沒下葬,就在談?wù)摵⒆痈男盏氖虑椤!?
“改姓?”我停下了手中的鋤頭,對她的話充滿興趣,但更多地是詫異。
“改回楊姓,隨父親。”她冷冷地說。
“貴嬌提的?”
“怎么會?付安母親提的。那老女人說孩子早就該改姓,憑什么姓朱。還說,現(xiàn)在那老東西死了,那幾年受的委屈也該重見天日了。”
“你哪里聽來這些的?”我咽了咽口水,喉嚨干啞得厲害。
“他們親口對貴嬌說的,我在門外聽到的。”
我稍稍打了個顫,不知道是她的話刺寒了我,還是所謂的陰風(fēng)來襲,那恐懼來得莫名其妙,來到異常猛烈,就如喉嚨長了東西,稍咽口水,難受就不斷不斷地交替著。
“以前,多多少少是礙于老爺子的脾氣和面子,如今他不在了,以后我們的日子更難過了。你看看那些人的嘴臉。”她話里凈是對世俗的看法,不偏不倚擊中了我。
她又繼續(xù)說道。
“你看咯。下一步就要算計老爺子留下的錢財。那錢可不能都讓老女人得去了。”荷花繼續(xù)往下說,“那老女人是個狠角色,能讓貴嬌乖乖待在縣城幾年不回家,她這人但凡想要的東西,就斗犬似的咬住不松口…啃了大骨頭,還想啃小骨頭。”
“哪有那么多骨頭給她啃?”
“老爺子的房屋地契,還有一屋子的古董,那都是好骨頭。”
“吸骨髓的事情我干不出來,我本就無意去爭,況且,那些東西本來就不屬于我們。再說,給我都不要。”我狠狠地用力把鏟子鏟進(jìn)泥堆里,再重重地把它抽出來,過程只用了五秒。
“哎呦,你這個榆木腦袋哦。面子能值幾個錢?到時你就看著孩子們餓死吧。”
一提到孩子,我滿懷挫敗感。荷花說的是有道理的,以前,他是大隊(duì)的隊(duì)長,兼任過會計,之后又以山林總頭的職稱看守山林,別人借錢給我多多少少是看在他的面子,畢竟,我還不起的時候,他們可以去找朱金旺要。可從今往后,一切都不一樣了,唯一的盾沒了,再利的劍也就徹底成廢物了。
“到時,你不用去爭取什么,讓我們女人來就好了。”她蹲了下來,蠟燭好刺眼,把她那自信滿滿且蒼白的臉一股腦的罩住。
兩天后,朱耀帶著朱家后人匆匆趕來。對楊付安一家不肯掏錢下葬的事情只字未提,他們無聲的譴責(zé)與雷厲風(fēng)行的辦事態(tài)度讓楊付安一家人完全招架不住。下葬那天,大雨從未間停過,那聲音像煎雞蛋似的惱人。墓坑頭天已挖掘好,緊挨著愛嬌的墳?zāi)埂D菚r我披麻戴孝站在那堆掏出來的濕土后面,盛木手捧著遺像站在我旁邊,他見大人們臉色沉重,始終不敢抬起頭。女人是不能觀禮下葬的,荷花和貴嬌一行人站在山頭下一顆枝葉低垂疤痕累累的枯樹下,九月底的秋雨透過枯樹落在她們身上,淅淅瀝瀝,試圖阻擋她們看不見紅色的墓穴。朱元、朱文、朱耀、曹虎、楊火炬、楊陽、楊粟、還有陳禮最小的兒子抬著朱金旺的棺材從山下走了上來,笨拙而緩慢地沿著陡坡小心翼翼地走著,他們身后拉開一段距離,以示對死者的敬意,走著一大群散亂的鄰居與親戚,個個披麻戴孝,默默無言。眾人順著雨水穿過下門口走近時,前面的人停了下來,喪幡一搖一晃消失在眾人面前。
朱貴嬌心力交瘁,巴巴地望著山頭滿腔悲痛的人群,爆竹與雷公炮在濕噠噠的霧氣里奄奄一息地作響,只剩北風(fēng)無力地與大雨?duì)幊持:苫ňo挨她肩后,無聲的話語好似在寬慰她。
送葬的人里出現(xiàn)楊粟父子,使我很吃驚。多少年來,他們不曾與我們往來,在貴嬌嫁給楊付安之后,他們一家人搬離了長山島。在眾人眼里,他已消失不見,往事的種種執(zhí)念不深,大家只會記得他們消失后做的事情:岳父死后他們還能趕來送葬,無疑是達(dá)成和解的源頭。我想,更多地是他們始終覺得對朱家人有所虧欠與愧疚。這一送,良心也算是減輕罪孽吧。
葬禮之前,朱金旺的遺體放在大堂時,朱耀憤怒的面孔使得我和荷花惴惴不安,楊頓頓是能躲閃絕不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貴嬌明白,問題的隔閡不能在父親的葬禮上顯現(xiàn)出來,三人便關(guān)起門來商量對策。
“明日送葬的隊(duì)伍里不能出現(xiàn)楊粟父子。”朱耀開門見山。
“可他始終還是喊爹,愛嬌始終是他們的媳婦,刻在他們族譜上了,那是鐵錚錚的事實(shí)啊!”楊頓頓指著朱耀壓低喉嚨吼道。
“你個老古板,你懂個屁!愛嬌是我朱家的人,死了也是我朱家的魂,和他楊家半毛關(guān)系都沒有,你少打那些無厘頭的念想。”朱耀憤怒推門而去。
貴嬌一句話也沒有爭辯。他們都覺得自己說的滿是道理。他們各自發(fā)火發(fā)泄了一番,把難題又扔給了貴嬌。我原本以為貴嬌不會讓他們送葬,畢竟,當(dāng)年事情的內(nèi)幕更多地是傷疤。想來,貴嬌還是念在楊貌終身未娶的份上默許了他們來送父親最后一程,也給他們良心的譴責(zé)畫上了句號。
靈柩終于抬到墓穴旁,幾個人放下棺材,活動著作疼的手。楊貌便站在矮墻后頭,雙眼死盯著旁邊的墳?zāi)梗请p空洞的眼睛彷佛見了鬼似的,那寸步不讓的靈氣再次熠熠生輝,他把頭低著,生怕被人看見。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數(shù)年前那個夜晚他找貴嬌時,楊貌的頭發(fā)還是烏黑發(fā)亮,可如今已成灰白。
朱耀專心注視抬棺材的人們費(fèi)勁穿過滿是泥土的墓地,根本沒有留心自己滿手的鮮血,他帶頭開路,用手扯開荊藤。除此之外,他沉甸甸的心只想著一件事,葬了侄兒,替貴嬌打點(diǎn)后一切,找楊頓頓一家理論,再不濟(jì),就把她帶回蒼溪,總比在那受氣強(qiáng)。腳步聲停息,人人站立,除了雨聲,周圍靜得出奇。因?yàn)榧漓肽寡ㄊ侨藗兎浅?粗氐摹<漓霑r,楊斯文把一只公雞殺死,用它的血來祭奠。公雞不會馬上就死去,而是在墓穴里反復(fù)撲騰,按照那時的說法,公雞死在墓穴里的哪個部位,哪個部位的子孫就會興旺發(fā)達(dá)。公雞撲騰下來的雞毛叫做“鳳凰毛”,必須要揀掉。下葬之前在墓穴里放一個陶瓷罐,罐子上面放一盞豆油燈,叫做長瞑燈。身體弱的人自動遠(yuǎn)離了墳?zāi)梗桓铱拷`柩是因?yàn)閾?dān)心壓不住鬼邪,自己會遭殃。靈柩放進(jìn)墓穴的時候鞭炮啪啪作響,再一次為死者撕開了陰間餞行的路。
鄉(xiāng)下葬禮向來冗長殘忍,眼看著棺材被紅土一點(diǎn)一點(diǎn)掩蓋。葬了他,我的任性與往日最后的一絲聯(lián)系也隨之而去了。
所有的禮儀在大雨中有條不紊的進(jìn)行著,許多人淋感了冒。朱耀看著儀式進(jìn)行的差不多時,便讓抬棺人先走了,走的時候總有人在旁邊提醒:“莫回頭,莫回頭。”
辦完所有事情后,朱耀說是有事要商量,讓我和荷花晚上去一趟。
楊付安給孩子改姓的事情,朱貴嬌以沉默應(yīng)允了,因?yàn)樗澜Y(jié)果擺在眼前,她一向是聰明理智的,舊社會的東西一直在并一直延續(xù)著,熏染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父親已然去世,這個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柱子倒塌了。面對兩個孩子時,她除了有朱家的姓名外,其他的一律是空白的,為此,她表面的淡定沉默延續(xù)出恐慌來。
夜晚,屋里一片沉寂。
朱耀冒火的眼睛黯然神傷,他還在為楊付安一家不肯出錢下葬的事情生氣,那還不夠,如今又強(qiáng)迫著貴嬌給孩子改姓,更為讓他惱火。楊頓頓坐在門框的一旁,但眼睛始終一股不服氣的勁,楊頓頓的老婆嘴唇顫抖,她第一任丈夫盜墓后倒霉進(jìn)了大牢,她的孩子是死是活,她一無所知,反正,她有一箱抵過親情血緣的珠寶。楊粟站在西屋前,不動聲色地抽著煙,吐出的煙圈使得喜彩一陣陣咳嗽,楊貌蹲在了門外,他始終不敢進(jìn)門,不敢面對貴嬌,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
所有人都看著貴嬌,喜彩依偎在她懷里,同喜君扔著彈珠,他們玩的悄聲無息,好似在給我們的悲傷讓路,喜悅掛在他們臉上,他們不知道大人為何苦惱,只知道那時不發(fā)出聲音是對的。
“你只管說出自己的想法,不用怕,有我們給你撐腰,還用不著怕他們。”朱耀搶先說話了,按理也是他發(fā)話,不然,那群人都得坐到天亮。
她把喜彩放下來,兩手撫摸著喜彩的臉蛋說道:“和哥哥進(jìn)屋玩去,媽媽有些事情要處理。”緊接著,她又坐了下來,燭光好刺眼,把她無力的臉龐照的發(fā)涼,她凝視著那雙非常陌生卻又難懂的眼睛,聽他平心靜氣往下說。起先,她一點(diǎn)也聽不懂,他頭一回以家人姿態(tài)的勸慰口氣和她說話,沒有長輩的姿態(tài),沒有譏諷嘲弄,沒有打啞謎,就跟普通人一樣,坐在一起好好商討問題。當(dāng)年討厭的絮絮叨叨的聲音彷佛離她很遠(yuǎn),就連骨子里遺傳的那股清高傲氣勁都隨著父親的離去而消失不見了。“你想沒想過,這次讓步之后,你只怕以后都要被奴役了!這件事聽我的,你爹剛?cè)ナ溃麄兙腿绱诉@般侮辱你,我定是不會放過他們的。”說完,朱耀看了看我,“那小子始終是外人,若他哪天也要改姓的話,就隨他去好了,我也管不著。可你的孩子不一樣。”
當(dāng)然,聽到他這句話,我是非常不高興的。但值得欣慰的是,他們是毫不忌諱當(dāng)著面對我說,也算是光明磊落。只不過,那話聽來始終是傷人,就連荷花也皺著眉頭,蓄勢待發(fā)的想插一句。
“叔公,我都知道。”貴嬌伸展開來腿說道。
“一大把年紀(jì)了,說話怎么那么難聽?什么叫不放過我們?”楊花枝從里屋氣勢沖沖走了出來。
“從一開始,你們就打好了算盤,明面上是上門女婿,暗地里凈干一些丑事!”朱耀說的正起勁,眉毛皺成一團(tuán),那時,他的怒氣不肯離開。
接著他又繼續(xù)說,情緒激動,口水戰(zhàn)開始了。
“你以為你兒子是個好東西?扮豬吃老虎。你們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朱耀指著楊付安罵道。
“你這人怎么不講理呢?混賬東西!”楊頓頓急了,一股腦的站了起來。面色發(fā)紅,怒氣急欲發(fā)作。
“你們好好說話。求你們了。”貴嬌發(fā)涼的臉上毫無血色,就像瞬間被人抽空了血。
“他們都說我是豬圈里的豬。就這樣…哼哼…”喜君一臉委屈學(xué)著豬叫的聲音站在門框前,喜彩繼續(x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進(jìn)去!”貴嬌很不悅,下了最后通牒。
喜君不愿進(jìn)里屋,倔強(qiáng)地不肯低頭,好似一棵樹站成了永恒。
“我讓你進(jìn)屋去!”貴嬌很生氣的說道。
喜君頓時慌了,一個六歲的孩子,似乎第一次看見媽媽發(fā)那么大的脾氣,他的性子倒是像極了貴嬌,骨子里有一股濃濃的不服氣的感情蔓延開來。
“過來。舅媽帶你去看弟弟。”荷花搶先一步抱走了喜君,緊接著牽走了喜彩。
眼看著局面要失控。
誰都不肯讓步,沉默中燃起一陣怒火。
“這話誰教你的?”朱耀問住了荷花懷里的喜君。
他弱弱看了一眼楊付安尋求幫助,可他那時卻走神了。
“叫什么呢?他還是個孩子。”楊花枝拍響了桌子。
“你們大人也是吃了屎的!那話能教孩子聽!?不是你們教的可真見鬼了!”朱耀看楊花枝亂顫,心頭微苦,他差一點(diǎn)就動手了。
翌日,朱耀帶著一肚子火離開了下山島,因無法左右貴矯的想法,他便也接受了無法改變的一些現(xiàn)實(shí)。
朱金旺死后,收賬的難題落到了貴嬌身上。可大抵是寸步難行,因?yàn)橹旖鹜懒耍涣粝乱槐举~簿,未留有收據(jù),外面的利息債基本上是收不回了。之前彎腰低頭借錢的幾戶人家,一見朱金旺死了,紛紛都落井下石,既不認(rèn)賬也不吊唁。不僅如此,其他幾戶手頭稍寬裕的人家紛紛指責(zé)朱金旺把三分利息降到二分,說是亂了規(guī)矩。那些話是萬萬不能說給貴嬌聽的,她心太清,即使她受盡了生活的苦難,可她身上知世俗不世俗的情結(jié)依舊鋒芒畢露。在送走朱耀后,她妥協(xié)了兩個孩子改姓的事情,事情的原委以及真實(shí)的想法也就不得而知了。畢竟,封建認(rèn)知是兩頭的玩偶,被看不到的細(xì)線慢慢纏繞,直至窒息。
“女孩永遠(yuǎn)是別人家的,是不能延續(xù)香火的。窮人家的孩子是討不到媳婦的。”楊花枝這句話給我們重重一擊。荷花最大的優(yōu)點(diǎn)莫過于一字不差地聽取了前一輩的經(jīng)驗(yàn)。她開始瘋狂的工作,她接了個深夜挑糞水的活,在濃重深秋的薄涼夜中,她枯瘦的身體里總是流淌著稍許蕭瑟的味道。那個靜謐且肆意的季節(jié)里,我的思緒仿若這秋季里被吵醒的落葉,揉著惺忪的睡眼在風(fēng)的紋絡(luò)里茫然地漂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