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白花落地
- 枯藤老木
- 獨木白玉
- 3877字
- 2019-12-13 20:32:37
冬天總是漫長的,一個風雪交加的晚上,楊粟突然神色慌張登門,他跑得氣喘吁吁,累到說不出話。我和鎮長從夢中驚醒,嚇到心提到嗓子眼。那么久以來,我是第二次領悟到“害怕”二字的含義,那比偽軍拿槍爆頭、落魄街頭、被人追趕還要來的強烈。而楊粟臉上掛的“恐慌”遠超過了人的心里承受能力。他冒著大雪而來,幾分鐘后又匆匆一去,然而片刻之后,他所掀開的那道帷幕,讓我們徹底失去了抵抗。
風雪大到讓人睜不開眼,大門被急巴巴的雪敲的山響,鎮長裹緊外套奔出房間往屋外張望。剛看見楊粟的臉烏云密布,又沒穿大衣,渾身濕透,鞋子沾滿了雪,白發濕漉漉地貼在腦袋上,他大聲地哭著,撕心裂肺的暗光在他的小眼睛里跳蕩,不過那暗光叫人看了發涼。
鎮長俯身點亮了蠟燭,抓住楊粟冰冷的濕手:“這么晚出什么事了?”
他嘶著壓低嗓門:“人沒了!人沒了!愛嬌…愛嬌她沒了!”
“喂喲…”鎮長發出痛苦的嗚咽,癱瘓在大堂里,地上的青磚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我永遠都忘不了鎮長疲憊、凄楚的面孔。
淚水冷不防奪眶而出,滾滾而下。朱貴嬌愣愣地站著看他,一如見到了血海深仇的仇人又如受了委屈的孩子。朱愛嬌也倒了下去,她喉頭哽咽:“爸爸。”叫的讓人聽了,心疼得肝腸寸斷。
屋子籠罩在冬天的晚霞之中,靜悄悄的,到處有一層陰森森穿不透的迷霧,鬼鬼祟祟,將我們圍住。這迷霧比朱愛嬌的死還難受,就在撕心裂肺的痛苦快要消失的時候,大難臨頭的預感卻纏著我們不放,彷佛有個戴鐐銬的猙獰怪物寒森森看著我們,又彷佛身處沼澤地,隨時將我們吞沒。鄰居四舍都去慰問家屬了,孩子們仍在屋前那顆桃樹下玩著泥巴。鎮長病倒了躺在床上,眼下他既虛弱又痛苦,天昏地暗。他明白自己病倒了就再也起不來了,他幾乎吃不下飯,鄰下的人輪流著勸,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朱貴嬌。
朱貴嬌不敢進自己的房間,她每晚都在做噩夢。自己姐姐死了,但大家都不肯把實情告訴她。她朦朧地知道姐姐是自殺的,但她始終不敢想真實原因,她說,她現在連呼吸一口氣,肋骨都疼的作涼,渾身上下,就像惡魔拿著火鉗子擰她,鋒利的刀子在割她,就連在夢里還不放過她。折磨得她一絲力氣都不剩。還沒從悲痛中緩過身來,父親突然病倒的劇痛再一次襲來。
楊貌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就像是有人用柳葉刀刮了他似的,我只記得在黑洞洞的房間門口他把她抱起來的面孔,煞白煞白,寫滿恐怖,沙啞地嗓門狂喊著她的名字。隨后,模糊的記得他被攙扶著進了房間,接下來是一片空白。我過去處理事情的時候,每次都看見婚房的門大敞大開,他坐在床上,正巴巴地守著過道對面的棺材。屋內凌亂不堪,丟滿煙頭和一盤盤紋絲不動的飯菜。床上也亂七八糟,他坐在那兒不停地抽著煙,滿嘴胡渣,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他從不開口講話,只是他母親經過的時候流著眼淚喊:“我的兒啊!”或“我可憐的兒啊。我寧愿死的是我啊。”
可他充耳不聞,沉浸在悲傷自虐的世界里。
我自己又累又困,幾乎神經麻木,朱愛嬌的離去帶走了我內心唯一的美好與慰藉,這個世界突然變得骯臟了。不知為何,見到楊貌那副樣子,我怎么都提不起同情,我覺得他不值得人們同情,是他沒有照顧好她。他就應該被罰進地獄,等待上帝的宣判。
天開始亮了,潔凈的藍天上,一抹羅紗般的玫瑰色慢慢地伸展開去。青藍色的曙光靜悄悄地透過了各處險峻的山口,它穿過樹叢、湖面,甚至滑到掉下來的樹葉下面,好像尋找昨天遺忘在這里的什么東西,它盛裝的來臨顯得無足輕重。它平放在那邊,一只木制的匣子,沒有花圈,沒有鮮花。村子里的人們也成群結隊地趕來參觀這一隆重而體面的喪儀。人群哭泣中,長清姑姑在她臉上濃濃涂了一層胭脂,在她長發上抹上了一道朱砂。她一身潔白的衣服躺在那窄窄的匣子里,仿佛是月亮的另一面,如初次見面一樣,她一動不動的高貴氣質依然猶在。
拿著“哀”字白紙帖的人們,身上是白大布的長褂,腰間系著白布的腰帶,鞋子上縫補著麻布,在寒冷的冬天底來來回回穿梭,又拿起鑼鼓,吹起喪曲,一片喧嘩聲里使人嗅不出悲哀的氣息。
鎮長勉強能下床走路,他夢里一直嘀咕著要去送她最后一程,最后,他被攙扶到棺材前,他撿起棺材外擺放的黑布鞋,平靜地向愛嬌做了最后的告別,暗暗地抹去了兩滴淚水,開始緊盯著棺材。
入殮的儀式總是殘忍的,一來要按照當時的風俗,二來還要當著親人的面蓋棺,眼睜睜看著她們把一個銅幣塞進她的嘴里,以便充作渡過波浪洶涌奈何橋錢。那種對安逸的欲望扼殺了靈魂的激情,而它還在葬禮上咧嘴大笑。
不管吊唁來者何人,鎮長都沒搭理過,因為我們不喜,說話并不能宣泄悲痛,得到慰藉又有何用呢,永遠像雨水單調地拍濺著地面,始終如一,永無盡止。
“躲釘!”
“我看今天誰敢蓋棺!”鎮長兇巴巴地直嚷嚷,他就像瘋了一樣,不肯蓋棺。
“讓她去吧。你這樣,她會難過的。”長清姑姑扯住了鎮長。其他人也涌了過來。
“我這孩子怕黑,墳墓里黑得厲害。”
他這句話,說完就像鬼魂似的打在周圍人身邊走了,他急得心亂撲騰,他開始懇求他們不要蓋棺,他老眼昏花的眼睛念著不甘心,慘慟的老臉皺得如老猿,下頜每天線條都明晃晃地刻著無力。
“時間到了。”人群中傳來冷冷的一句話。
我沒有去阻止,想沖破那堵無形高墻,是不可能的。眼見著四個熟悉的身影上前襲擊著悲痛的曲子大張旗鼓地蓋了棺,釘子一聲一聲烙印在了我們心里,鎮長驚呼一聲“我的兒啊!”垂下腦袋雙手捧住,隨著那釘子入棺的聲音,心里支撐他的弦突然繃斷,他只覺得渾身疲軟,心力交瘁,那時,他敷著身子里沒有悲傷、沒有悔恨、沒有恐懼、也沒有驚慌,他的心好比作法道士燒掉的黃符,隨著灰盆化為了灰燼。
沉悶之中,一個念頭掠過我的腦海。我至今都不能理解,死亡本身就是為了在短暫的一段時間內維持那些轉瞬即逝又痛苦不堪的個體,既然如此,人為什么還要大張旗鼓利用刺痛來減輕自己痛苦,是苦于總沒機會這么做,還是有時茫然地像一片海,而根深蒂固地表象一旦拖延,便越發難以收拾。
朱貴嬌在一旁直勾勾地看著棺材,她一身喪服,從腳上那雙男人穿的大鞋到頭上的絲巾,一身白,那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全身上下都透著悲傷,彷佛周圍沒有其他東西,她的眼睛正一步一步爬進棺材里,她借著葬品里的書看到了她滿身的傲氣與純粹。
夜晚,異常的冰冷,屋子里的火盆也被寒冷感染似的,亂騰騰的火似有力地掙扎的,我起身想加點火柴,卻七上八下的,因為經過房間,想到見到鎮長就有發怵,想到去勸一個心碎發狂的男人就渾身發涼,想到踏進那間燭光閃閃的屋子,想到昔日活蹦亂跳的姑娘已化作一具尸體下葬,我就心如刀絞。好像說什么都不能減輕他的悲痛,他也不想清醒過來,一時間,我也覺得自己胸口漲滿悲傷卻不肯噴涌而出,恍惚間,那場景似曾相識,她的那句“人間并無任何特別之處。”久久回蕩在我耳邊,正是那般又冷又暗,偷偷滲透全身,四下打量著,感覺越發的明顯,可怕卻熟悉,我頭一回,如同動物察覺危險,楊貌如陰魂般出現在濕漉漉靜悄悄的大堂,就連他的腳步聲也悄聲無息,他的臉就像霧中的森林,朦朧地要命。輕輕將房門推開一條縫,鎮長癱在木椅上,滿滿一瓶酒還沒開瓶,飯菜只動了一點點,他清醒地抬頭,那目光竟把楊貌定在門口,使他徹底成為了罪人。
“你滾出去!”
“爹。要打要罵隨您。”楊貌沉重地說,“是我對不起您。是我沒有照顧好她。”
“對不起?”他面無表情地冷笑了一聲,那聲音平平靜靜,好似沒有了感情,沒有了畏懼,沒有了希望。
一聽這話,他手抓得更緊了,滔滔不絕地講起來,聲音又硬又啞,他語無倫次地把頭埋在地上,兩手扯著鎮長的衣服,他在懺悔,在折磨自己,措辭激烈難聽。說的有些事情諱莫如深,那些臟話聽來無比諷刺。
“我不想看到他。把他扯出去。”
我本想牽起楊貌,可他身體偏偏軟塌塌的,就像條黃鱔似的,怎么都握不住,最后他發出痛苦的嗚咽,朱貴嬌嚇了一跳,她從沒見過男人淚流滿面,她一直認為孩子哭鬧已經是最糟糕的事情,不曾想到糟糕與年紀無關。她本應該在他猛一抬頭時,用布滿血絲的的眼睛瞪著他,把他的手用力甩開。可她輕輕地撫摸他一頭黑發,勸慰道:“好啦!你不要再惹爸爸生氣了。時間雖然不是解救,但撫平傷疤,需要時間。”
他狂亂的目光與她相撞,突然一愣,嘴巴張的老大。彷佛才明白是在跟誰說話,她面色蒼白緊張,目光依然柔和堅定,盛滿同情與對話的懷疑。她那雙從不說謊的眼睛那么安靜、干凈,他好像迎面挨了一個耳光,頓時悲戚大消,自責涌上心頭,他再次低頭躲開她的注視,嘟噥了幾聲,眼皮直眨,努力想恢復理智。
“我對不起朱家,對不起你們。我沒臉再見你了。”他頓時把頭埋進膝蓋里,頭發疲倦地落在她手臂上。
“你不要再說了”,她不愿聽他一味狂亂地講下去,“姐姐想要的東西,我向來嗤之以鼻。”她緊緊捂住了自己的雙手,彷佛那是不解的源頭。
“別管他。”我努力扯開朱貴嬌。
說實話,我無法原諒他,也做不到同情二字。而朱貴嬌的情緒很復雜,她語氣明顯夾雜著異常的情感,她被情鎖住了,就跟牢犯被鐵鏈子鎖住一樣。
“那怎么辦?”她又失望又痛苦,嗓音都變了,“總不能任由他坐在這里發瘋吧。”
“他沒有資格值得我們去同情,他憑什么舔著臉把這份痛苦發泄出來向對我們說對不起?”我說話刻薄且毒辣,并發自內心。
“我沒同情他。”她辯解道,“我們應該放過自己,正視死亡這件事情。”她猛然站直,響尾蛇似的準備進攻。
我悄然看了她一眼,那淡然眼睛的摻雜了許多佐料,有偏激、安慰、悲痛以及欺騙。她在自己構建的世界里安然無恙,至少現實的轟炸不會影響到她,她自認為時間能平息一切傷痛。
然而,自從楊粟半夜敲門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活在了恐懼當中,那種恐懼比戰爭時的炮彈橫飛更可怕,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楊粟的降臨,彷佛一把撕開了我們眼前認為的短暫快樂,迫使我們認清現實發生的瘆人事,迫使我們在夢中挨著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