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家徒四壁
- 枯藤老木
- 獨木白玉
- 3403字
- 2019-12-25 20:40:05
1962年,寒冬送走秋風,臘梅迎接春天,又是一個四季的輪回,這本是令人愜意的成熟之秋,而二女兒藍菊迎合著我半悲半喜翩翩而來,為什么不是全喜呢?上天又賜予我一個寶貝千金,理應是人生之大喜,可我怎么都高興不起來,自從多添了一張嘴,不光是吃,生活用品更是給不起,本就拮據的生活,更顯得捉襟見肘了。
人民大食堂解散后,朱金旺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而我還是一如既往的惰性,他讓我去看守山林,我便偷著去廟里睡覺。只要他安排的事情,無一例外,我都會搞砸,他生氣極了,情急之下,分了家,只留了一間小茅屋給我。
一向懶散的我,為了不讓孩子們因缺衣少食而挨凍受餓便和荷花商量著不再要孩子。
“已生二胎,家里現在已沒米下鍋了,下半年還得罰超生費呢。況且女兒也是我們生命的延續。”我說道。
她沉默了好久,眼里泛著淚花:“女兒始終都是別人家的,兒子才可延續香火,傳宗接代。不生個兒子,我也對不起你們張家。”
聽她如此說,想來心情復雜,我是別人收養的孩子,在十分艱難和困惑的條件下,荷花不嫌棄——生活必須有的物質一樣都沒有,滿身不該有的毛病卻一應俱全,可謂是浪子,荷花卻毅然和不切實際的我結為夫妻,可我一天好日子都沒讓她過。相反,生活重擔全部扔了她,婚后一年多里,不識窮滋味的大女兒冬菊帶著歡聲笑語來到我們身邊,她的降生,雖說讓這個平淡的家庭更有了家的味道,可接踵而至的是疾病、饑餓以及無人陪伴的黑暗。
大女兒冬菊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她生長發育差、消瘦、多汗,且經常感冒,荷花和我白天都要去大隊上工,她一個人被鎖在家里,中午的時候,荷花會抽空回去一趟喂奶,她倒是天真乖巧,不哭也不鬧,仿佛能洞察人心與環境似的。
我們奔波帶著她去看了很多醫生,可始終治不好。有一次,她自己搬來凳子跑到床上在上面跳來跳去,一不小心摔了下來,磕了一臉血,還把荷花藏著床板下的兩塊紙幣撕的粉碎,想來心疼又不舍打她,便罰她面壁思過,到了晚上,荷花又重新把那兩元的紙幣粘了起來,拿到我跟前,抱著冬菊泣不成聲。
朱貴嬌倒是念舊的人,雖說分家后,很少有來往,但她始終是護短的,每及聽到有人說冬菊“怕是活不久”時,她都會氣憤告誡別人管好自己的嘴,也盡其所能送來生活用品,小孩的衣服基本都是她拿過來的,在一定的程度上,她幫助我們渡過了難關。
也許是我們習慣了她的救助,忘記了她也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庭,她幫助的我們越多,楊付安家就越不高興,為此,楊付安甚至懷疑我和朱貴嬌的關系,他們經常性地吵架,鄰里鄰居都聽得見,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自然就傳到了我們耳朵里。后來,就連看到她和她打招呼也變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有心人看見用不堪的形式來解讀世俗茍同的細節。
太陽日夜兼程,時光如流匆匆,轉眼又是一年。那一年春天,在公眾的企盼下,在荷花一年燒香拜佛祈禱聲中,揣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伴隨著一聲嬰兒的啼哭,我們家的第三胎終于如期而至。桃粉柳黛含羞意,鶯吟燕翩喜顏開
胚胎萌芽蠢欲動,沐浴東方憧憬來
荷花不顧臨盆痛疼,醒來第一句就問:“是兒子還是女兒?”
接生婆答道:“不要說話,母女平安就好!”
荷花帶著哭腔又問:“那一定又是個女兒了。”
“女兒也好!”旁人安慰著。
“哇哦!”幾乎同時,孩子和荷花一齊大哭起來。我不知所措地左手搓右手,心里一時打翻了油鹽醬醋瓶。
好在大家都在勸,荷花終于止住哭聲,哽咽道:“生了這么多女兒,家里又這么窮,如何把她們養大啊?”她思前想后了好久,咬牙嘴里不知覺的蹦出:“掛籃子吧,無論如何,小女兒一定要送人,讓別人領養,放她一條生路。”
“不行!”我下意識的堅決反對。可心里止不住的疼。
看著剛出生的小女兒,她睜大眼睛來到這個世界,滿懷希望期待的哭聲在附和著周圍的一切,一想到這,我欣喜不已。但打探四周,眼前是即將倒塌的小茅屋,是窮困潦倒的惰性,是無米下鍋的無奈,即將面臨的是什么,我非常清楚。而我本體意識逐漸外化為個別欲望,欲望與欲望之間燃起紛爭。求而不得與得而失之是同等意義的令人痛苦。痛苦才是本質,幸福是短暫異化的痛苦,并非作為本質而是作為痛苦之幻相才出現。
荷花在屋里哭泣不止,用她的話來講,自嫁給我后,她已經哭出一井的淚水了,她那話不假,不容質疑與反駁。我已然忘記這是第幾次坐在屋外抽著澀口的劣質煙,倘若只是貧窮,厚著臉皮去借錢也是計劃中的事,但如今更多地是無能為力。冬菊的病還等著錢醫治,身為父親,我愈發地痛恨自己,若當初勤快一點、收斂一些,也不至于落得這下場,可勤快一事說來容易做來難,只要能趕走貧窮凄慘的念頭,把從頭再來的念想重新灌輸進腦中,填補自己心中痛苦的空虛,也算是得到慰藉了。
抽完最后一根煙,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去找了鎮長,希望他能借點錢給我,我本不應該去的,畢竟,當初分家的時候鬧的很不愉快。
走進久違的門,站在過道里,神思恍惚,膽戰心驚,大堂里的爐火在我身邊墻上投下長長的黑影,屋內一派死寂,如冰塊直擊皮膚。我在大堂尋他,如挨凍的動物尋找爐火,可他不在,必須要找到他,他一定在自己的房間,輕輕敲他房門,沒人應。我推開了門,他一如既往坐在椅子上端詳那張漫天是雪的照片,他一遍一遍地撫摸著相框里的人,就像觸摸到了似的。不知何時,他的頭發全白了。
“你還好嗎?”我顫抖地呼喚了一聲,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我,灰眼睛的迷茫呆滯彷佛要溢出一般,眼睛瞪得老大,袒露無遺,明明白白充滿氣憤,與我分家時的表情一模一樣,但比我顯得更孤苦無依,一籌莫展。一看到他的臉,我便無法開口提借錢的事。
“今天怎么有空來看我這個老頭子。”他說話陰陽怪氣的,他急切地看著我,像是從我身上找什么,然而找不到。好不容易開了口,那聲音不是我想要的。
“剛好路過。”我語氣低沉,無限絕望。
“以后不要來尋我,我沒東西給你們了。我也用不著你們送終。”他聲音哽咽,低頭看著相框里的人,似乎在用力勾起回憶。
聽到他這樣說,我到嘴邊的話又活生生咽了下去:“荷花生了,是個女兒。”他的手終于從相框挪開,后退一步,以簡短的“嗯”沉甸甸的冷場。
“貴嬌沒有回來過嘛?”想突破他僵硬的語氣打破無限卑微與難堪,是很難的事情。
他心沉重而痛苦,直言道:“你們都走吧,愛嬌離開了,貴嬌也搬走了,你這個野小子何必執念于收養之恩呢。”
他變得刻毒,不似從前,雖嘲諷卻不傷人。他變得粗野,不似從前,雖尖刻但富于真理。當初,他期盼我有所成就收留了我,如今,我所作所為都令他失望,現在,他再也不拿禮貌一詞當擋箭牌了,紳士般的面容終于磨成了固執的老頭。
最后一絲希望破滅后,我做了個決定,那時,我已經意識到終有一天我會后悔,但我堅信,那是唯一的出路。
那晚,我幾乎一夜未眠。天亮了,霧氣依然掛在四周上頂黑沉沉的樹木上。我從凌亂的床上爬起,在靠窗的凳子上坐下,疲勞的腦袋伏在一堆衣服上,側著身子看著床上的小女兒,然后放眼窗外。只見冬菊拖著鼻涕抱著屋外那顆棗樹旋轉,棗樹是愛嬌當年種下的,不曾想多年以后,棗樹郁郁蔥蔥,靜悄悄,綠生生,那是故人留的唯一念想。再過去就是菜園,一大群鳥兒趁著霧氣蒙蒙率先品嘗了帶有露水的青菜,黎明時分的下山島,格外的可愛、寧靜,一切井然有序,盡管看風景的人一身煩惱。低矮的雞窩木棚子被圍的嚴嚴實實,搭起了雨棚,好防備風雨。井旁也一樣,荷花裹著帶有補丁的薄衣在院子里喂食,她撒下一把糠,雞群神氣活現,大搖大擺地跳起以便覓得很多的食物,一旦看見其他雞圍剿過來,就立馬開起戰斗模式,那豎起的雞冠似乎如挑釁后的不起意。再看看,又見荷花抱起一堆衣服,扔進澡盆里,她挽起袖子,手伸進冰涼的水里,漫不經心且認認真真的洗搓著。我想到了什么,立馬走了出去。
“你不能碰冷水的。你還在坐月子哩。”
“那有什么辦法?衣服堆在那臭嗎?”她講起話來很生氣。然后她又哽咽了一句:“環環嬸等會就來抱孩子走。”
我“嗯”了一聲再也沒有說話。
進屋后,我找了一張白紙寫上了她的生辰八字,想來也是諷刺,連名字都沒定下呢,預先想好的“朱原菊”被我加了上去,但覺得不妥,又給劃掉了,名字應該由收養她的父母所取。隨后,我打開木柜取出了家里唯一值錢的一對銀鐲子,那銀鐲子是冬菊出生時,身為爺爺的朱金旺買的,他說長孫都有的,終究是對她有虧欠,便擅自做主把鐲子給原菊帶上了。做完那些后,我甚至不敢看她,我怕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瞬間又會崩塌。
不知為何,那是我第一次對時間產生了觀念,我甚至禱告祈求天永遠不要亮或者馬上天黑,亦或者時間定格,熬時間我向來不怕的,可點點滴滴的感情與念想使我對它排斥,仿佛一撒手,再也看不見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