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外，新東名高速公路，遠州森町停車區。

斯堪尼亞G410緩緩停下，半分鐘后，林源擰動鑰匙，卡車一陣抖動后徹底安靜下來，持續了六個小時的高速總算結束了，疲憊如同潮水般鉆進骨髓深處。

車窗外，空氣濕熱。林源隨手一抹，把濕透的額發捋到腦后。

日本的夏天就是這么難捱，卡車的空調已經壞了好幾天，但林源兜里見緊，也沒有時間去修，這趟貨要一直跑到女川町，接近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幾乎把整個日本都橫跨縱貫。

來到日本十三年，做了五年的卡車司機，今年是林源最難熬的一年。

空調還得等從女川町返途后才能維修，那時候他才能拿到工資。

林源長長舒了一口氣。

遠州森町停車區規模不大，只有幾排稀疏的停車位，此刻大多被和他一樣的長途貨車所占據。一排排鋼鐵巨獸在夜色中靜默地匍匐，車頭頂端的示廓燈像螢火，車身側面的反光條則在遠光燈的掃射下短暫地亮起，勾勒出它們沉睡的輪廓。

林源擰開車門，一股混雜著雨后青草和柴油廢氣的味道撲面而來。他穿過停車場，走向那棟燈火通明的單層建筑服務區。里面24小時營業的只有自動售貨機和一塵不染的洗手間。

“叮——咚——”

冰冷的罐裝黑咖啡從自動售貨機“哐當”一聲掉落。

150日元，換來片刻的清醒。

這是長途司機們的圣餐。

咖啡流過干燥的喉嚨，林源揉著發麻的腿，挪到了洗手臺邊。

鏡子里是一張憔悴的臉，眼袋掛在無神的眼睛下，瞳孔是柔軟的栗色。

這是一趟從福岡市到女川町的常規運輸，貨品是汽車零配件，屬于最普通不過的“企業便”。報酬還算不錯，如果回程時還有接到單就好了。

林源摸出索尼手機，這臺手機用了三年還堅挺著，摔過砸過，最狠的一次林源拿它擋住了黑道大哥的一刀，這也是手機背部的裂痕來源。即使現在打開一個軟件都卡，林源也沒法再要求它更多了。

都是老伙計。

屏幕上代表著“空車”的圖標閃爍著，從女川町返回東京都的單大多都已經被企業接走，像他這樣的個人勢，只能在僅有的幾個單挑選。不是價格被壓得極低，就是對貨運時間有著非常嚴苛的要求。

不過林源能理解，女川町做的是海鮮生意，本身利潤就不高，而且還要求新鮮。

“又要空車回程了啊……”林源嘆了一口氣，將喝完的空咖啡罐丟入垃圾桶。

“空車回程”，是所有個體司機的噩夢。這意味著你將空載行駛數百公里，純粹地燃燒著每升高達170日元的昂貴柴油，以及同樣寶貴的時間。

這輛二手斯堪尼亞G410，是他用盡所有積蓄，又背上三年貸款才買下的。

現在早就不是卡車司機吃香的時候了。十幾年前卡車司機還有著“三年蓋房子，五年立墓碑”的言論，但自從1990年開始，卡車司機早就變成了工作時間漫長，工資卻低于其他行業的職業，甚至還更加危險。

而林源成為卡車司機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卡車司機入職甚至不需要有駕照，入職之后再考駕照，接受新人培訓。只不過林源在老公司干了三年，現在成了個體戶。

當然，對于林源而言，還有一個好處是，卡車司機基本上是單人工作，不需要復雜的交流，對于他這樣習慣了一個人生活的人而言，這簡直算得上是天堂般的工作了。

比如此刻。

林源翕動鼻翼，盡情地呼吸夜晚寂靜的空氣。

隱隱約約甚至能聽見空氣震動的聲音，便利店發出溫暖的光，遠遠望去沒有人煙，偶爾車輛從高速公路上穿過，駛離東京，下一站是神奈川，再遠些是埼玉、栃木、福島，再遠的林源也能叫得出名字，這都是卡車司機的基本功夫。

林源自信自己甚至能比谷歌地圖估算的時間和路線更準確。

夜色里一切都很舒適，半夜里停車區基本只有卡車司機，大家都在補覺，不知道多久才會有像林源這樣的神經病，在這里欣賞夜色。

夜風里傳來一陣沉重的發動機聲，一輛滿載的UD Quon緩緩駛入停車區，橘黃色的示廓燈閃爍著，司機是個戴鴨舌帽的大叔，和他擦肩而過時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林源也回了個微笑，但笑容很快消失不見。

卡車錯過后，停車場角落的路燈下，站著一個女孩。

她穿著一件在雨夜里白得耀眼的連衣裙，撐著一把透明的雨傘，風漫卷起她的裙擺，冷流從她纖細的小腿穿過。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一輛輛貨車，仿佛在欣賞一幅幅畫作。

哪來的女孩？

林源的第一反應是警惕。

深夜的服務區，什么樣的人都有。

出現這樣的人也不奇怪吧？

他沒有多管閑事的心思，腦子里盤算著油錢、過路費、貸款。

每一項都像石頭，壓得他胸口悶悶的。

“真是……撐下去啊。”他苦笑。

回到車里，電飯煲發出了“滴”的提示音，米飯熱好了。他打開青花魚罐頭，濃郁的醬汁香氣和魚肉的腥味瞬間充滿了整個駕駛室。心里浮起淡淡的滿足感。林源將熱騰騰的米飯和咸味的魚肉一起送入口中。

這頓飯，談不上美味，但溫暖的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質，能有效地補充他流失的體力。他吃得很快。

如果要死了，也要吃飽了再死吧？

林源打了個嗝兒。

做卡車司機沒什么要求，最重要的就是能吃會睡。

卡車引擎再次發動，林源拍了拍方向盤，電臺里是深夜醇厚的歌聲，如果盡快趕路的話，應該能在明早到。

斯堪尼亞G系列六缸發動機，雖然比不上V8，但林源已經很滿意了，油耗不錯，變速箱邏輯清晰，在北海道的風雪里爬坡，在東北地區漫長的海岸線上迎著朝陽奔馳，大概是獨屬于卡車司機的浪漫吧？

等到有錢了，再換成大V8。林源是有這么一個小心愿的。

卡車慢慢滑行，車燈照亮濃郁的夜色，林源伸手調整了一下安全帶的位置。

恍惚之間，一道白影一閃而過。

林源感覺自己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他幾乎下意識地猛踩剎車，洪亮的卡車笛同時敲響，林源猛地抬起頭，怒視被燈光照亮的那道人影。

她白得發光，夜風也漫卷她的黑發，撐著透明的雨傘，在車頭前，微微地顫抖著。

“不是，想死嗎！”林源搖下車窗，探出頭冷冷大喊。

“是啊，你怎么知道？”女孩低聲說，倔強地盯著林源。